江底龍宮前,無數道充滿龍息的水流四散奔騰,倏忽間化作龐大的水墻,攔截在周逸面前。
水墻上,一道道透明的龍影騰挪浮生,吞云吐霧,丹霞綻放,無不冷漠地凝視著周逸。
“阿彌陀佛,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讓小僧做那公……”
周逸心中忽然一動。
他打開眉心豎眼,突破水影龍陣,遙望向龍宮深處。
只見一座偏殿中,龍女李九娘正抱著雙膝,百無聊賴地坐于水晶榻上。
數名強壯的蚌婦守在殿內各個角落,為她端茶送水,錦衣玉食,自然不缺。
可在殿門口,卻結著一座封印之陣,將李九娘禁閉于這座偏殿之中。
“我說嘛,怎么沒有出來迎小僧。還以為鬧情緒,原來是被禁足了。”
周逸目光再一轉,追尋著一股熟悉的氣息,探向龍宮深處另外一側。
江底峽谷中,一根根古老的石柱燭臺上,燃燒著冰藍色的火焰,光華照耀之下,龐大的骸骨隨處可見,有的像是龍骨,有的卻是似龍非龍的妖獸。
而在這些巨型骸骨中央,有著一座血跡斑駁的青銅刑臺,刑臺之上,一條黑色的長龍正被縛龍索高高吊起,承受著雷火鞭骨之刑。
適才那熟悉的氣息,正是從那條面目猙獰的黑龍身上傳來。
“是龍子敖辰?他在受刑?”
周逸心底浮起一絲陰霾,隱約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去年秋天,自己是在廣元郡里,無意中遇上平江君和敖辰,誤打誤撞之下,成為了龍猿論道之戰的公證人。
而定下此約的,是平江君和代表南江龍宮的敖辰。
當時自己就曾有過疑惑,敖辰甚至都沒有回稟龍宮,就定下了公證人,總感覺有些草率。
現在回想起來,敖辰那時侯根本就是先斬后奏,搶先定下了自己這個公證人。
由于平江君也認定了自己,因此龍宮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將怒氣全都撒在敖辰身上。
可敖辰為何要這么做?
周逸的目光探入龍魂深處,一段記憶化作黑色小字,從他眼前飄過。
片刻后,周逸低喧佛號:“阿彌陀佛,敖辰啊敖辰,原來你也是個護妹狂魔。”
當初敖辰那么做,有大半原因,是為了李九娘。
李九娘雖不愿下嫁涇河小龍,可她的婚事卻是出生之時就已經定下的,不可能改變。
后來敖辰誤以為李九娘鐘情于某個僧人,而偏巧那個僧人又是能讓平江君都不敢失禮的神秘高人,敖辰靈機一動,便先斬后奏,讓僧人成為龍猿之戰的公證人。
按照龍族祖訓,成為大戰公證人,龍族便要滿足其三個條件。
而在敖辰的想法中,只有僧人成為了公證人,才有機會讓李九娘擺脫這場厄運。
代價就是,他每日子時,都要返回龍宮,承受半個時辰的酷刑,持續三年,以罰他擅作主張之罪過。
“想要李九娘不嫁給涇河小龍,直接像小僧這樣,對涇河小龍下手不就好了?至于繞上這么一大圈?真傻啊。”
周逸撤回目光,微微搖頭,總感這條護妹狂龍是白白挨了幾個月的刑。
這時,從龍宮深處傳來一陣冷沉的聲音。
“那位僧人,我龍宮并未邀請你來。”
隨著聲音響起,面前水墻中所蘊藏的龍息再度攀升,竟化成一座萬仞水山,向周逸逼迫過來。
周逸淡淡一笑:“阿彌陀佛,龍君這么說來,可就有些不對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金光浮動,點中了那座龐大的龍影水山。
養生之力幻化成一股龐大的佛門法力沖擊而出。
水山四分五裂,崩散開來。
整個江底龍宮都震蕩了起來。
龍宮深處的聲音里,多出一股惱怒:“兀那僧人,你可是來鬧事的?你雖然厲害,可我南庭龍宮卻不是你能夠肆意胡來的地方!”
不少前來赴宴的山河神祗、術道高人包括海外長生異人,也都對著周逸指指點點,惡言相向。
那僧人雖然本領高強,并且還是赫赫有名的蕩魔真人,可南庭龍宮卻是整個中土之地,能夠與亂道盟相抗衡的所在。
今日這么多方外高人,皆受龍宮之邀,前來助拳,自然不會任由一個僧人胡來。
一道道高強的氣息,從龍宮大殿中探出,涌向周逸。
有香火氣息濃郁的山河神祗。
有相貌奇特的海外異人。
也有少部分中土術道高人。
“既然龍宮不歡迎你,你又何必如此死皮賴臉?”
“聽說昔日的大德高僧們,全都是清靜無為的高人,你如此暴戾,哪有半點佛門中人的樣子!”
“兀那僧人,你的確有點本事,可今晚我們這么多人在此,豈會坐視你胡來!”
“擅闖龍宮,收妖做仆,哪有半點昔日佛門中人的模樣!勸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丟了佛門的臉面!”
一個個義正嚴辭,豪氣沖天。
那些強橫的氣息,則化作一道道透明的巨臂,攔截在龍宮之前,將周逸拒之于玉石臺階的下方。
三名妖王童子臉色大變,齜牙咧嘴,面露兇相。
周逸的表情不咸不淡,臉上無悲無喜,雙手合十,低喧佛號。
隨后莞爾笑道:“小僧原本已經打算走了,這公證人不做也罷。可小僧轉念一想,是你龍宮不守承諾,朝三暮四,食言而肥,小僧又有何錯?小僧今日既然已經來了,你南江龍宮若不給個說法,絕不會離開。”
聲音遙遙傳出。
猶如晨鐘暮鼓,回蕩于眾人耳邊。
無論是中土術道高人,山河神祗,還是海外異人們,無不色變,心中掀起軒然巨波。
“他就是那個神秘公證人?”
“真的假的?公證人竟然是個僧人!不可思議!”
“若他是公證人,南庭龍宮為何如此不待見?豈不怪哉!”
這時,龍宮深處的那道聲音再度響起。
“當初的公證人人選,是那不肖孽龍敖辰,擅自作主定下,并未經過我等同意。此事,就當是一場誤會。你強收我龍宮門下三個妖童,我等也不和你計較,就當是對你的補償。你可以走了。”
周逸放聲大笑:“誤會?從定下公證人到今天,足足過去了大半年時間,若真是誤會,你們為何不早點澄清?非要拖到今日,豈非故意讓小僧難堪?”
說話間,周逸邁開腳步,拾階而上,向龍宮走去。
三名妖王童子聽那龍君竟將自己視為物件,隨意送人,無不大怒,紛紛化作原形,宛如三座小山,護于周逸身后。
“僧人!止步!”
“竟然帶著妖王出行,果然是個妖僧!”
“諸位,萬萬不可讓他入龍宮!”
前來赴宴的上百名高人,超過大半,各施術法,探出氣息,宛如疾風暴雨,涌向周逸。
周逸手掐寶瓶印。
他行走于宛若山路的高聳玉階,卻仿佛漫步于另外一個空間,周圍是那條由法義所化的黃泉長河,從龍宮之中襲來的近百氣息法力,無一能沾及他的身體,尚未靠近,就隕落于黃泉長河之中。
轉眼間,他已如閑庭信步一般,走過長階,來到宮前的廣場上。
受邀前來助拳的高人們神色尷尬,不少人都已經坐不住,騰飛而出,各施妙法,試圖阻攔住周逸。
那些高人雖然都是真人境的修為,可因手持法寶神符,氣息大多都已突破了真人境,堪比神游人仙。
數十人堪比神游人仙的高人,同時出手,場面壯觀,氣勢沖天,一時間江潮滾滾,亂流奔涌,不僅在南江水域激起一道道漩渦,更是引動天象變化,風起云涌,遮蔽星月。
“佛說非身,是名大身。”
廣場上,周逸低喧一聲佛號,雙掌合十,手中掐印。
一座金身菩薩法相從他身前升騰而起,須臾變大,竟如萬仞雄山,伸臂千條,各捏手印,釋放出璀璨金光,拍向圍攻而來的各路高人。
佛門七十二大手印——千臂法身印!
一千條長臂,一千面巨掌,宛如山巒天墜,直接將那數十名騰身而出高人砸落在地。
狂暴的氣息瞬間被掐滅。
龍宮中除了壓抑的悶哼聲,再無半點聲響。
躺倒在地的高人們滿臉不可思議,并未出手的中土術道高人們面露震驚,就連自覺對周逸已算知根知底的云華真人,天師道長老,心中都充滿驚駭。
至于那些隨著自家門派高人,前來龍宮長見識的年輕弟子們,只覺大開眼界。
他們看向周逸的目光里有震撼,也有崇拜,無不在心中暗想,難怪此人能成為南江之戰的公證人,大戰尚未開始,就看到了這么一場大熱鬧,果然不虛此行!
“阿彌陀佛。”
周逸環視眾人,微笑道:“諸位適才有句話,確實說對了。小僧,的確不是你們二十多年前,所認識的那種佛門僧人。”
話音剛落,四道真龍氣息,從龍宮深處升騰而起。
主持龍宮的四名龍君,終于現身。
四龍君皆為正牌的封號節度使,也就類似于神游人仙,若是化身真龍,氣息堪比封號節度使的頂峰。
裹挾怒氣的龍吟回蕩龍宮上下,遙遙傳蕩,宛如雷聲轟鳴,方圓千里的江域,都能聽聞。
“不管你是哪種僧人,今日敬酒不吃吃罰酒,膽敢冒犯我龍宮,便是死路一條!”
須臾間,四名儀態偉岸、氣質非凡的中年男子,越過龍宮,出現于周逸頭頂上方。
四股威壓從天而降,壓向周逸。
面對四名節度使龍君的龍息之威,周逸終于感受到久違的壓力,不由停住腳步。
龍宮之上,四名龍君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都能看到彼此眼里的驚訝。
換成任何一名封號節度使,都不可能承受住他們四龍君的聯手威壓。
可龍宮前的僧人,竟然紋絲不動,如淵渟岳峙,簡直可怕。
早知這名公證人厲害到這等程度,他們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蠻橫無禮。
現在想這些,卻已經晚了。
也只能撕破臉皮。
四名龍君正想著加強龍息威壓,就見身下僧人的氣質突然變了。
僧人的眸中,閃過一抹劍影。
磅礴無匹的劍韻瞬間升起,籠罩于龍宮上空,卻比之前的那一道劍韻更加猛烈,殺氣沖天。
四名龍君臉色皆變,本能地化成龍形。
一條褐龍,一條青龍,一條黃龍,一條白龍。
四條真龍同時吐息,化作風水雷火之焰,試圖阻攔住那道可怕的劍氣。
劍韻震蕩,卻將龍宮深處,某個一直在閉關沉眠的存在給驚醒。
龍宮最深處的那座洞府中,傳來一陣古老深沉、氣勢超凡的龍吟。
“高僧且慢動手!四個孽子!你們在做什么!”
一條紫色龍影長近千丈,電目血舌,朱鱗火鬃,引動千雷萬霆,霰雪雨雹,倏忽間越過龍宮,出現在宮前廣場。
與此同時,周逸的佛門劍氣橫掃而出。
紫色真龍周身散發出雷霆雨雪之氣,變化作千相萬法,紫氣氤氳,庇護住龍宮與四龍君,眼里泛起怒氣,口中尤在低斥:“不知死活的東西!”
顯然并不是針對眼前的僧人。
劍氣斬落,如潮的金光與紫氣沖擊在一起。
轟隆!
整座南庭江府都在劇烈搖晃。
一道道守護龍宮的法陣自動生出,轉眼后便被沖垮。
上百名高人們帶著弟子,躲藏于龍宮之中,運轉法寶神符,心中竟生出一絲久違的恐懼。
“是地仙……”
“南庭龍宮的地仙級真龍老祖!”
“它果然還活著。”
“那僧人也是地仙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猶如江底崩塌、山巒粉碎的巨震,終于緩緩消停下來。
支離破碎的龍宮廣場上,周逸收回劍指,一臉云淡風輕。
在他對面,站立著一名紫袍老者,袖下手臂輕輕顫抖了一下,而后恢復平靜。
老者身后,四名龍君臉色蒼白,面無血色,眼里充滿驚駭。
若非那最后關頭,老祖出手,他們四龍君怕是只剩下四具龍骸了。
更讓他們心生后怕的是,老祖也是暗中啟動了龍魂守陣,借陣之力,方才勉強抗下僧人一劍。
佛門已滅,可這尊菩薩,又是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