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煙波似夜嵐。
和從前一樣,夜馬只能在夜晚出行。
當周逸回返到人間時,滄海也已入了夜,除了明月當空照耀,竟還有不少宛如螢火的光點在海面上飄蕩。
“中土的商船?”
周逸目光掃過,心中泛起一絲輕詫。
要知道,滄海之中,有著三千道弱水和三千股罡風,弱水萬物難浮,罡風摧毀一切,別說普通凡人了,便連修行有成的術修,也難以憑空渡海。
海外諸國中的一些宗親世家,雖有自古傳承的航海輿圖,能夠避開弱水與罡風,可也都視若珍寶,一脈單傳,以為海商致富之手段,更別說流傳至中土。
可眼下,竟有一艘大型商船,自北向南,從中土而來。
“咦?”
很快,周逸感應出來,這片海域的弱水與罡風,不僅分散稀疏,且十分薄弱,只需一些魂氣境高人的符咒或是寶物,便能鎮壓風水,以供船舟航行。
“阿彌陀佛,究竟發生了什么……都出來吧。”
隨著周逸一聲召喚,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從空氣中浮現而出。
這八年多來,他被鎮壓于界外魔神的夢魘之境中,一邊破解界外魔神的秘密,一邊暗中于祂斗智斗勇,用分身葉小郎替代真身,魔化成為圣魔僧,最終瞞天過海,逃離魔界。
在此期間,他自然沒有閑暇工夫,來關注人間的黑色小字。
整個八年里所錯過的人間之事,隨著萬億黑色小字的出現,全都呈現于周逸眼前。
周逸伸手指,對著黑色小字一點。
“諸法諸相,無法無相,變。”
黑色小字凝聚融合,翻騰變化成一幅幅流淌的畫面,就如電影一般,有人有物有聲有色,講述著這些年的世間變化。
周逸一目掃過,已將這八年里的大小事件收入眼底。
“這還真是……滄海桑田啊。沒想到八年前的南江論道斗法,竟然會造成了這么大的影響。”
八年前,嶺南大戰剛罷,天下術道門派卻忽遭亂道盟襲擊,各家門派損失不一。
之后土伯君橫空出世,一統北方妖界,興風作浪,與人間術修為敵。
一時間,方外之地陷入紛亂。
與此同時,唐皇敕封太平仙姑為御天真仙,代帝統帥御仙門,招攬天下能人異士與前朝的隱世高人,其地位尤凌駕于不良人和紫微一脈之上。
可由于御仙門的存在,人間術道門派的勢力再遭削弱。
雖說新建了勢力強大的御仙門,可妖魔亂世的局面仍未消停,反而愈演愈烈。
中土二十三道,上千州縣,江湖民間,妖物作亂頻頻發生,又引來大盜亂匪、邪派妖人,而各地官員大多都虛報實情,欺上瞞下,營造出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實則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也不知幾時起,南方漸漸有了凈土的傳言。
相傳在中土南方,有一方凈土,與世無爭,清靜祥和,不僅沒有兵災匪禍,且妖魔不侵,百鬼難犯,但凡慈悲善德之人,都有機會進入凈土,從此太平安樂。
雖說朝廷屢下詔書,痛斥凈土傳言,稱其為妖魔憑空編織出的荒唐之地,可仍有百姓前赴后繼,南下甚至出海,尋找凈土。
而沿海的漁民和商船更是證實了,近年來籠罩在滄海上空的兇煞風雷日漸稀疏,中土之人橫渡滄海依舊困難重重,可卻不再像從前那樣九死一生,無法到達。
然則海外卻依舊存在著許多妖物,幸而有書生會封妖之術,又有蟬舸能渡滄海,若是尋到封妖書生和蟬舸,倒也有機會橫渡滄海,找到傳說中的那方凈土。
“阿彌陀佛,這南方凈土……莫非就是它?”
周逸腦中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仔細想來,卻又覺得并非沒有可能。
八年前,他進入魔界之前,曾將擁有佛心印的佛山拋出。
而那時,界外魔神曾經釋放魔氣,擾亂海外諸國,并且利用魔念與周逸交手三招,氣機遍布海外諸國。
這魔氣與靈山中的佛性,在這滄海之地迸發開來威勢四散,或許正因為此,方才導致三千弱水和三千罡風威力大降,在原本封閉的中土與海外之間,開辟出了一條航海之路。
自己入魔之前,雖然只是安排了金翅大鵬這一臥底,并沒有來得及交待其它。
可事實上,以廣元郡為中心的劍南、嶺南,早已安頓妥當,又依仗著冥界地府,那有關凈土的傳言,想必是自己那些“下屬”們,暗中宣揚出的。
然而那方凈土,現如今,又是誰在執掌?
“該去看一看。”
周逸馭馬而下。
夜馬剛踏入海面,以四蹄為中心,海水竟迅速沸騰擴散。
黑夜之中,大片的金蓮與優曇花從周逸身下綻放盛開,于海波起伏間,向四面八方散播開來。
就在這時,從遙遠的滄海深處,傳來一陣清雅的樂音。
仿佛感應到周逸的存在一般,霎時間滄海深處金光大作,佛道法義顯現,那清雅樂音也變得莊嚴肅穆,又不乏慈悲,赫然是那久違的佛音。
佛音響起的同時,一道道陰晦兇殘的妖魔氣息,從四面八方掠來,巡視查探著究竟發生了什么。
周逸心中一動,召回夜馬,收斂氣息,腳下的佛蓮與優曇花如流沙一般消散于夜風中。
滄海深處的佛音隨之湮滅,而那些來自海外諸島的妖魔氣息也無功而返,陸續退散。
“罷了,好不容易悄悄從魔界出來,還是不要這么早就讓那些妖魔知道為好。”
周逸將養生之力壓制在氣感境,隨后腳踩海波,大步流星,朝向佛音傳出之地行去。
那里,應當就是傳說中的凈土,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當年拋出的那座佛山所在。
周逸心中暗想,可還沒走出幾步,一陣陣水波奔騰聲伴隨著呼喚聲傳來。
“有人落水了!”
“看到了……在那里!”
“咦,怪了,怎么只有一個人?剛才明明看到了一艘五光十色的畫舫。”
“不管了!先撈人要緊。”
周逸看著那只從樓船中放下,正向自己駛來的小舟,微微一愣,旋即有些哭笑不得。
敢情那樓船上的人,是將自己當成了落水之人,而適才夜色中朦朧不清的佛蓮幻象則被他們誤認為是一艘畫舫。
“罷了,將錯就錯吧。”
周逸長袖一擺,榆錢葉子從中飄落,變成了一堆沉船殘骸,自己則盤坐于殘骸木片之上。
“八年了,方外殺僧令尤在,唐皇依舊推行滅佛,卻不管民生,導致天下妖患頻生。也不知世間百姓可曾懷念我佛……”
周逸眼中浮起一抹感觸,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于滄海之上,許下慈悲之愿。
“此船百姓,所見我容,皆與其愿相反。只有心懷慈悲善念的敬佛之人,才能見我真容。”
一念既成,佛心印生,養生之力幻化出佛門法義,籠罩住周逸全身。
他的相貌在月光下變得朦朧起來。
仿佛鏡中燈影,變化成不同的形象,有丑,有兇,有老,有邋遢不堪。
心懷不同念頭的人,所看到的也將是不同模樣的周逸。
不多時,那艘前來營救的小船已經頂著狂風巨浪,行駛到周逸近處。
小船上共有三人。
為首的是一名身穿蓑衣,容貌粗獷的中年男子。
他的氣息深長,內氣外放,赫然已是一名氣感第二階段,已入開府的武人。
他看到周逸時猛然一愣,眸中泛起濃濃的失望,低聲喃喃:“怎么會是一個乞丐和尚?”
周逸微微一笑,合掌行禮,即便不用觀魂之術他也能夠猜出,這名武人之前定是期待能夠救上一名落水的富貴之人,以獲人情。
一行黑色小字飄出:‘袁騰非,出身兗州武學世家,如今是南海船行的護衛首領,負責此次出海事宜。’
在袁騰非左側船舷旁的,是一名身形頎長的,頭戴半束冠的陰柔男子。
他雖沒有開口,可眉頭卻微微皺起,顯然周逸并非他期待之中的那個人。
黑色小字顯示:‘李小枝,出身于皇宮內侍監,與一眾皇宮秘衛偽裝成京城客商乘船出海,他們的真正目的,是追殺逃亡海外的大唐公主陳靈秀。’
周逸心中一怔。
陳靈秀,這個名字他如何不覺得耳熟。
不就是八年前,他客居文和縣徐府時,在顏曲府的小筑中所遇到的那名女扮男裝的少女,阿秀姑娘?
也正是昔日玉清河上,將無名佛經贈送給自己的那位秀公主。
八年前,唐皇尚未正式繼位,便迫不及待地派出親信大臣——太子少保薛遠山,前往廣元郡接回了藏匿在文和縣徐府的秀公主。
足以說明唐皇并非真正冷血無情之人,至少對于自己的親生女兒心懷愧疚。
可八年后,這位秀公主為何會再度離開京城,逃亡海外?
周逸目光閃爍,于黑色小字中搜尋起來,不多時他便找到了答案。
‘五年前,皇后病逝,唐皇思念心切,問道于仙術,逐漸不問朝政,大權旁落,假太子勢大,后誣陷秀公主私通嶺南節度使護國公徐芝陵,將其逐出京城。’
所以說,阿秀如今也在海外?正被這船上假太子的人追殺……
周逸正想著,耳旁響起袁騰非的呵斥聲:“兀那僧人,此處為何只有你一人?你究竟從何而來,是人是鬼?”
周逸收起心思,微笑行禮道:“小僧自然是人。此前遭遇不幸,如今剛剛逃離,不知可否借乘貴船?”
袁騰非眼里閃過一絲厭惡,卻并沒有立即回絕,而是余光飄向皇宮秘衛李小枝,似在做著問詢。
李小枝不動聲色地微微搖頭。
袁騰非立馬冷哼一聲,指著周逸冷笑道:“我朝限佛多年,就連黃口小兒也都知道,但凡有僧,皆是妖僧。你這邋遢和尚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里,顯然也是妖僧一個。休想上船。”
他剛想調轉船頭,卻被旁邊的一只手攔了下來。
“袁兄且慢,這分明是一位大德高僧,你為何說他是邋遢妖僧?”
將袁騰非攔下的,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書生,文質彬彬,風姿綽約,眉宇間縈繞著一股浩然正氣。
“大德高僧?唐兄你沒搞錯吧?”
袁騰非瞪大雙眼,不解地看著書生,眼中隱約有些不滿,卻壓抑著并未動怒。
一旁的李小枝則深深凝望了眼周逸,目光閃爍,依舊沒有開口。
周逸卻笑了,朝向那名唐姓書生合掌行禮:“多謝。”
書生連忙避身還禮:“不敢,能在海外遇上高僧,何其幸焉。大師放心,在下于船主面前還是能夠說上幾句話的,定會讓大師乘上此船。袁兄,你若是不帶上這位大師,我也就不走了。”
“你……”
袁騰非氣得吹胡子瞪眼,可也不敢得罪這唐姓書生,余光瞥向李小枝,見李小枝不動聲色,只好嘆了口氣,向周逸勾了勾手。
“上船吧!看在唐先生的面上,就搭你一程!不過丑話說在前面,船上有許多貴客,不是你這個乞丐僧人能隨意亂跑的……”
他還未說完,就被唐姓書生打斷,“袁兄不必多言,這位大師上船之后,當與我同住。”
袁騰非啞口無言,載上周逸,向不遠處那艘巨大的樓船駛去。
上船之后,周逸被唐姓書生帶去他所在的船艙,艙中還有幾名女眷孩童,以及一名胖乎乎的商人,卻是唐姓書生的妻兄,見到周逸之后都十分驚訝,兩名孩童對周逸更是指指點點,口稱“大肚和尚”,嬉笑不已。
周逸倒是不以為意,摸了摸肚皮,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心知在那兩名孩童的眼里,自己成了一個大肚滾滾的胖和尚。
唐姓書生急忙呵斥兩名小童,又引家眷對周逸恭敬行禮,方才將周逸請入隔間秘室。
進入密室后,他那一路強行偽裝的鎮定之色終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自禁的激動。
撲通!
書生直接跪倒在地,對周逸匍匐磕頭行弟子大禮。
“唐敖,拜見師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