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多前,周逸就直面過界外魔神。
更曾身陷魔界,被困于祂的精神世界中。
然而今晚卻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這尊界外魔神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通天般的存在,高達萬丈的魔軀插入云霄,周身覆蓋著印刻玄紋的鱗甲,頭頂插著雙角,面貌似人非人,寒若幽潭的眸子燃燒著兩朵似能焚毀天地的火焰。
此時界外魔神也在打量著周逸,冰紫的唇角夸張地向上揚起。
“和尚,你還真敢來啊?”
周逸淡淡道:“小僧再不來,豈不又要讓你逃走,然后再換個地方躲藏起來?”
界外魔神怔了怔,旋即放聲大笑。
笑聲如雷鳴,回蕩天地,傳遍四海八荒。
半晌,祂才停止住笑,冷眼凝視向周逸,淡淡道:“和尚,你該不會真以為,本尊是怕了你吧?本尊只是不想再耽誤蘇醒的時間,這才不想與你交手。事實上,你在我眼里,與這方天地的生靈并無太多區別,都是蟲蟻罷了。只不過……你比其它人略微強上一點。”
周逸不置可否般一笑:“所以說,只要你出手了,消耗掉了魔氣,你的沉眠時間便會繼續拉長。而我只要在往后的歲月里,不斷找到你的藏身之地,與你交手,你便永遠無法徹底蘇醒,永遠被囚禁于這方天地牢籠之中。”
界外魔神的眼里爆閃過一絲殺意。
“你說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這就讓你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弱小。”
從祂的雙角角尖釋放出絲絲雷光,一時之間,魔氣沖天,血光覆海,整片天地都成為了魔煞之境,宛如一方牢籠,圍困住了周逸。
界外魔神臉上浮起戲謔之色,看向周逸的目光如視籠中鼠雀,隨后一掌拍出。
掌中只有一道法義,那便是毀滅,徹徹底底,毫無余地的滅亡。
天地,山河,國土,眾生……世間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隨著這一掌顛覆崩滅,散若煙灰,無蹤無跡。
無邊的魔煞巨力,裹挾著無盡的毀滅之道,壓向周逸。
尚未靠近,便讓周逸墜陷魔界,卻非八年前進入的那個魔魘之境,而是充斥著無數毀滅哀歌的毀滅魔界。
然而僅僅剎那后,周逸的眼神便恢復清明。
“此界無佛,我自成佛……南無我佛!”
萬道金光從周逸身上爆射而出,洞穿了那無邊無際的毀滅之道。
幾乎同時,他抬起手掌,掌中自有一道佛心印記,裹挾著真佛法義與無相諸法之力,迎擊向那道魔掌。
兩掌相擊。
佛魔正面交鋒。
萬丈金光與滅世魔氣轟撞在一起,光柱沖天而起,插入云霄,兩人腳下的隕都廢墟亦被余波蕩平,化作烏有。
周逸向后倒飛出三千里,在滄海之上劃開一道深長的海波。
界外魔神放聲大笑:“你這僧人竟能擋本尊一掌,難怪敢以下犯上,冒犯本尊。”
說話間,祂已騰空飛起出,撲向周逸。
僧人在祂眼里雖然弱小,不值一提,可就算渺如蚊蟲,時不時來打擾祂的美夢,那也是絕對無法原諒的。
滔天魔煞之氣從界外魔神掌中奔涌而出,不余遺力地轟擊向周逸。
周逸身形搖曳,如風中殘燭,又似滄海上飄蕩的一葉草芥,難以抵擋界外魔神的滅世之力,只能憑著僥幸而存活。
而在此時,四海八荒,無數雙眼睛先后睜開,相隔老遠,遙遙窺望向這場絕世罕見的激戰。
中土大唐,皇宮深處。
化身當朝太子的幽蛟君,無比震撼地望著水鏡中那條通天矗地的巨大魔影,半晌,低聲喃喃:“這就是魔神之威嗎?此等存在,何人能敵?”
一旁的絕天魔祖淡淡道:“我魔本尊,來自界外,也就是更高層次的世界。這方天地,自然無人能敵。這個僧人試圖憑一己之力,對抗我魔,當真是蚍蜉撼大樹,不自量力。”
兩人身旁,響起第三個人的聲音。
“是啊,不自量力……”
說話者,是一個身披金袍的少年,眸唇烏紫,魔性滔滔,正是金翅大鵬魔王。
他嘴上如是說道,可心中卻充滿了焦慮。
我佛,這一戰,真的要敗了嗎……不,我佛還有那一招。
深夜的小涇河,誅鱉島上。
一雙雙充滿擔憂的眸子,也都正在看著水影畫面中,那千萬里之外的戰況。
如今這座島上已是高人云集,氣象萬千,隱隱有中土第一洞天福地之相。
女神蕭氏姐妹為首的香火神祗,黑白無常等地府高人,金犼、青獅、白象三名妖王童子,天師道的幾名長老,還有這幾年間陸續赴約而來的術道門派年輕一代開宗立派的佼佼者。
方外之地早有共識,誅鱉島乃是中土第一修行勢力,也是唯一能夠與京城御仙門相抗衡的存在。
而誅鱉島的代理島主,洗心革面的“涇河小龍”,此時正化作一名黑袍青年,隔著老遠,遙遙望向滄海之西的那場戰局。
“好熟悉的氣息,原來是祂!”
青年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眸中有恨意,也有濃濃的擔憂。
他本是上古燭龍,卻因一場陰謀,被一群自稱神君的家伙設局擒住,從此鎮壓于騎仙峽之底,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上萬年過去,直到八年多前,才被路過的逸塵圣僧救下,李代桃僵,換取了涇河小龍的肉身。
如今他終于明白了,當年暗中出手的是何方存在。
昔日那界外魔神,只是釋放出一縷魔氣,便將自己困住。
逸塵菩薩……他又能支撐多久?
中土之東,一座有著水簾洞的奇山之上,峨冠闊袍的平江君正在與人對弈。
坐于他對面的,是一名頭生牛角的雄壯男子。
“怎么,你到現在還堅持認為,逸塵能贏嗎?”
土伯君放下一枚棋,抬起頭,笑著問。
平江君沒有落子:“有何不能。他若不能,中土淪為魔域,我東洲與你的南洲,也絕難幸免。”
土伯君目光閃爍,幽幽道:“聽你的意思,這位圣僧還有后手未出?”
“是啊,他這個和尚,做什么事都喜歡留下后手……”
平江君話音未落,手腕突然一抖。
做在他對面的土伯君,眸中精光綻放,“佛劍嗎……”
周逸虛瞇的雙眸各浮起兩道劍影。
霎時間,劍影分裂成千千萬萬,體內下丹田中的劍丸,也碎成千萬丸珠,最終融化成千千萬萬的煙氣,飄蕩而出。
“世間諸法,皆似夢幻泡影,世間諸相,皆無有虛實。
今我化劍丸為非相,實則世間諸佛之相。
此為佛之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滄海上空,周逸的眸子猛然睜開。
化散為虛的劍氣在佛義中重新凝聚,氣息卻猛然攀升,轉眼間便已經遠遠超出了從前最強之劍,并且還在不斷上升。
對面的界外魔神臉皮輕輕一顫,眼中生起一絲不可思議。
“破界之劍……你、你怎么可能獲得破界的力量!”
未等祂想明白,對面的僧人已經一劍斬出。
這一劍的力量,直追界外魔神的滅世之掌,可卻是完全不同的法義。
一為毀滅,一為普度。
界外魔神臉色終于變得凝重,前所未有的謹慎與鄭重。
祂口中念念有詞,魔掌成印,迎向周逸的這招最強佛劍。
佛劍劈斬。
如天河墜落。
紫黑的血光濺起。
界外魔神捂著頭頂,發出一聲凄厲痛苦的咆哮。
卻是祂的一根角,被周逸一劍斬斷。
祂的咆哮聲漸漸變低,最終變成了低沉的冷笑。
“就這?哈哈哈,本尊還是高估你了,你只是差一點破界,可是仍舊沒堪破這一界的力量限制。而這樣的一劍,你又能劈出幾次?”
周逸懸浮于半空,雙掌合十:“還有一劍。”
半蹲著的界外魔神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周逸,眉毛挑了挑:“你倒是老實,你確定第二劍能傷得了我?和尚,你在笑什么?”
周逸淡淡道:“我在笑你,到現在都還沒有察覺。”
界外魔神皺眉:“察覺到什么……”
話音未落,祂臉色驟變,眼中浮起驚訝、震駭、慌張……以及恐懼。
“出來!你給我出來!你想要以下犯上嗎!你……僧人!你太陰險了!”
周逸臉上浮起一絲笑:“陰險?小僧可從沒說過,要用劍殺你。圣魔僧,此乃你取而代之,上位成真魔的好機會,可別錯過。”
界外魔神的精神世界中,此前已被祂絞碎的榆錢葉子早已聚合,重新變化成為周逸的分身——昔日的葉小郎,如今的圣魔僧。
聽到周逸的聲音,圣魔僧莞爾一笑:“是,本主。”
他盤坐于血海魔煞中央,隨后張口吞吸,卻是趁著界外魔神被周逸一劍劈斷先天魔角,精神受到重創,魔魂元氣不足,而大肆侵吞其本命魔氣。
一旦等他吞噬完了界外魔神的本命魔氣,他,圣魔僧,便會取而代之,成為新一任的界外魔神。
滄海之上,界外魔神在周逸與圣魔僧的兩面夾擊之下,分身乏術,本命魔氣不斷被蠶食,氣息也愈發虛弱。
直到快要天亮時,祂的魔氣已然被圣魔僧趕超,氣數將近。
最后時刻,祂冷眼凝視著周逸,幽幽道:“和尚,你錯了,即便他吃了我,也只會成為另外一個我。你計謀算盡,卻終將難逃被分身所噬的命運!”
周逸淡淡道:“不會。佛法是世間法,世間法也是佛法,你雖為魔,可如今已被我分身所吞噬,你的魔氣當成為我之法力,助我成佛。”
話音落下,一道道魔氣從界外魔神體內向外涌出,在陣陣佛音喧誦聲中,化作金光璀璨的佛華之氣,涌入周逸體內。
眼看著周逸的氣息不斷上升,界外魔神眼中終于流露出濃濃的絕望。
“不!”
天地之間,浮起一道金光。
金光從天而降,貫穿天地,威臨中土四洲,化作一道佛劍,將界外魔神斬成粉碎。
烏云散開,白晝降臨。
一縷天光拂落于周逸面門,他睜開雙眼,靜靜看著那九個黑色小字,只覺心中從未有過的輕松。
‘魔神滅,三界定,逸塵歸。’
周逸笑了:“逸塵歸……怎么,這就想讓我走了?如果我說,我突然不想還俗了呢?”
黑色小字沒有回應周逸,緩緩散去。
周逸抬頭望向天云中央,那枚若真若幻,似有似無的紫色巨眸,臉上的玩笑之色逐漸收斂。
他轉過頭,無比留戀地望了眼身后世界,生平罕見地遲疑不決起來。
隨著他吸收完界外魔神的全部魔氣,轉化成為佛法之力。
他的氣息也終于突破了這一界的限制。
眉心的豎眼猛然睜開。
赫然是一只紫色的眸瞳。
“這是我的眼睛?”
周逸心中一動,只覺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宏大偉力,正透過那枚紫色的巨眼召喚著自己。
‘歸去……歸去……歸去……’
嗡鳴聲回蕩于周逸耳畔,頭腦也是昏昏沉沉。
“這是……”
周逸恍惚良久,艱難地吐出個字:“我回來了?”
他漸漸回想起來,這應該是自己返回老家所乘坐的那輛高鐵,八年多前,自己就是在這輛高鐵上,一覺醒來,穿越到了那個風云變幻的志怪大唐,成了最后一個僧人。
“難道那只是一場夢?大唐一夢……不,不可能,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
雖說口口聲聲日夜念叨著要還俗,可小僧我還沒有準備好。
地府,佛門,誅鱉島,香珠,龍女,秀公主,蕭山神,還有宕鳴……都還沒有向他們道別。”
周逸心中恍然若失,下意識掐指成印,口喧佛號:“南無我佛,速速歸去!”
體內空空如也,沒有半絲炁的波動,更別說法義之力。
周逸向后倚靠在座椅上,看著那雙平凡無華的手,眼神黯淡,悵然若失。
“噗嗤……”
卻是同座的陌生女乘客掩口低笑,似乎發現了身旁青年的失落,輕聲道:“抱歉。你信佛啊?”
周逸沉默片刻,淡淡道:“不。”
我不信。
因為我曾經就是佛。
可如今,我卻無法相信自己了。
就在這時,前方電子顯示屏上滾動出了終點站的字樣。
周逸腦海中陡然閃過一道電流,目光所及,那個終點站的名字一陣扭曲,變成了“中土”兩個字。
“大唐”,“廣元郡”,“文和縣”……一個個熟悉的地名不斷閃現。
仿佛有股力量,試圖阻擋著它們。
又有一股力量,正在努力喚醒著什么。
周逸腦海中響起一陣佛音,剛剛產生的些許懷疑,隨之煙消云散,目光重新變得平靜。
佛心似明鏡,無塵亦無垢。
“阿彌陀佛,險些著了你最后一招。
詛咒我破界成功,如愿還俗,回歸原世,卻喪失一切法力。
可惜,你還是漏算一件事……”
周逸抬起頭,看向前方虛空:“來。”
凡胎肉眼所看不見的一角,風隨影動,空氣微微搖曳,一縷青色煙氣游走而出。
這一縷神秘青煙,乃是周逸斬殺界外神魔之后本該獲得的,卻并未當場出現,而是在周逸突破天地結界,重返原世界后方才降臨。
它意味著什么,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隨著神秘青煙鉆入體內,周逸又感應到了那熟悉的養生之力,同時也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黑色小字。
透過黑色小字,那個神魔已死,佛道逐漸復蘇的中土大唐,重新浮現于周逸的視野之中。
他雖坐于高鐵上,可距離那個停留過八年的中土大唐,卻不過咫尺之遙,一念即可到達。
“如此,善哉。”
周逸臉上浮起一絲淺笑,伸手向前抓去,隨后收回,手掌中隱隱多出了一道黃色光團。
這時,廣播中傳來提示音,終點站已到。
周逸背起包,正要下車,身后響起一陣驚呼。
卻是那名同排的年輕女乘客驚訝地看著周逸,目光停留在他懷中那只肥嘟嘟的橘貓上。
“咦,你怎么帶著一只大橘?不對啊,上車時候沒見你帶啊。”
已獲封號節度使,成為中土一代妖君的小貍奴瞥了眼女乘客,正要冷笑呵斥,只覺抓著自己的那只手稍一用力。
貍奴心頭大慌,連忙擠出討好的笑,雙掌合十,如行佛禮。
“我佛慈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