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這時,一陣陣宛如蚊蚋,無比虛弱的聲音,從那座緩緩下沉的島中響起。
“謝……佛……祖……”
“佛……慈……悲……”
“圣……僧……慈悲……”
周逸腳踩“青云”,飄浮于半空,低頭看去,微微皺眉。
就見上千名被烏頭大王囚禁在老壇中,被迫獻出自身陽氣的流民百姓們,此時正跪拜向四周的金色小僧,一邊禱告,一邊膜拜,不少人已經淚流滿面。
早在周逸劍劈寒鱉島前,就已經提前放出葉符,化作金色小僧,護住了島嶼下方無辜遭此一劫的百姓。
之后也正是這群金色小僧,將這些百姓從壇中打撈出來。
他們被囚虐太久。
皮膚蒼白,氣息奄奄。
雖然恢復了些許陽氣,可也只是勉強能夠小聲說話,有氣無力,灰蒙蒙的眼中依舊黯然,看不見半點希冀。
島嶼一分兩半,并且正在下沉。
原先的風水格局被打破,失去島嶼鎮壓,江河底部的太陰寒煞之氣,即將井噴式爆發。
一旦爆發,最先遭殃的,還是島上這些剛剛被救出的受害百姓。
“阿彌陀佛。解鈴還需系鈴人,你身雖死魂猶在,還不給我出來!”
周逸口中念念有詞,左手掐印,右手釋放養生之力,向下猛然抓去。
人間七十二術之——通幽之術。
剎那間,一團蒙蒙灰氣,被周逸從烏頭大王的尸身中給揪了出來。
通幽者,能通幽冥地府之怪。
烏頭大王雖然肉身已死,道行盡失,可它終究不是一般的生靈。
此刻被周逸抓出的灰氣,正是這烏頭大王,死后怨念不散,所凝聚成的一道陰魂。
它剛死不久,陰魂尚且虛弱,然而畢竟曾經修出過偽元神,只要給足它時間,仍有希望專修鬼道,甚至在極短時間內,修出陰神。
灰氣在周逸手底,漸漸凝聚成一頭透明朦朧的巨鱉,搖曳飄蕩,仿佛隨時會被吹散。
老鱉陰魂眼見瞞不下去,趕忙朝周逸磕頭。
“圣僧饒命,圣僧就留小鱉一道陰魂吧,小鱉愿意重新做妖,回頭是岸,造福蒼生,彌補此前的過失……”
“好啊,小僧也正有此意。”
周逸點頭微笑道:“小僧希望你能繼續駝負這座島嶼,鎮壓這一處太陰寒煞……”
這時,從岸邊的西充郡府中,響起一陣鈴聲。
正是周逸所熟悉的魂鈴聲。
又是兩陣魂鈴,從小涇河岸邊的另外兩座郡府中響起。
伴隨魂鈴聲而來的,是三股幽冥太守層次的香火之力。
這三股香火之力,仿佛三只無形巨臂,卷起烏頭大王的陰魂,便欲離去。
它們顯然是相約而來,或是早有安排,帶著烏頭大王的陰魂,向同一個方向而去。
烏頭大王灰蒙蒙的透明鱉臉上,浮起一絲幽冷:
“傻了吧老和尚?就算你自以為料事如神,也萬萬不會想到,本座早已提前布局!
萬一肉身被殺死,只剩魂魄,也會被安排好的郡府城隍給救走!
所以這一局,本座還沒有敗!”
周逸輕嘆口氣,微微搖頭。
“真是……非要逼著小僧當場打臉。”
感受著不遠處,即將翻騰而上的玄寒煞氣,周逸也懶得和這死鱉亡魂多廢口舌。
他伸手一招,空氣漩渦中飛出一只鈴鐺,正是廣元郡府城隍所留下的那枚魂鈴。
須臾間,養生之力幻化成渾厚的太陰之力,注入魂鈴。
隨后輕輕一搖。
叮……鐺!
城隍老爺所獨有的招魂之術發動。
第四股無形巨臂從魂鈴中蔓延伸出,須臾間趕上了烏頭大王一臉目瞪口呆的陰魂。
渾厚的幽冥太守之力轟出!
重創了那三股香火之力的同時,險些將烏頭大王的陰魂給轟散。
“你、你、你……你怎么會有魂鈴???”
烏頭大王呆若木雞,眼神發懵。
轉眼后,重新落入周逸手掌之下。
沒等它再說什么,周逸已經寫下一個金光閃閃的“度”字,打入了烏頭大王的陰魂之中。
“原本還想著你能主動贖罪,那就最好不過,百年之后,若你功德圓滿,或可開釋。
卻不料你死之后,竟然還想著和小僧耍滑頭,那可就真沒什么辦法了。
小僧赦你陰魂不散,并且還能回歸本體,卻必須繼續駝負這座島山,鎮壓這一處的太陰寒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你此前做惡太多,天理難容,罪無可恕,光是這點懲罰顯然不夠。
今割你肉身,化作精氣,歸陽于百姓,償其性命根本。
百世之后,若你能得千萬百姓稱頌慈悲……那也不可能開釋。”
周逸這番話尚未說完時,烏頭大王的陰魂,便已被拘押至島嶼深處,在無名佛經的“度”字所釋放出的白光中,重新融入肉身。
片刻間,烏頭大王的陰魂,已經徹底與島嶼相融。
隨后在一股無可抵擋的意志驅策下,烏頭大王駝負著島嶼,重新游回到原先的位置,封堵住那個已經開始噴涌太陰寒煞之氣的泉眼。
太陰寒煞之氣試圖沖破島嶼,卻被烏頭大王的陰魂死死抵住。
每一次沖擊,都如一次狂暴的鞭笞,直抵魂魄,痛不欲生。
每一個剎那,烏頭大王的陰魂都要承受一次太陰寒煞之氣的鞭笞之刑。
可它現如今,卻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雄霸一方的烏頭大王,僅剩下一道陰魂,受僧人拘役。
接下來的無數日月春秋,都將這么生不如死的度過……
“……我錯了……小鱉錯了……圣僧饒命……求圣僧開恩……”
大風吹過,呼嘯山林。
風中好似藏著鬼怪的絮語,如泣如訴,幽幽咽咽。
漸漸的,寒鱉島內外,小涇河一帶,包括兩岸三郡諸縣,全都恢復平靜。
除了原先完整的寒鱉島被劈成兩半外,其余就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可島上獲救的百姓,上百頭幸存的妖兵嘍啰,以及那些逃出宮殿的蚌精侍女們,卻都清楚地記得,適才在那不到半柱香的短暫時間里,究竟發生過什么。
周逸飄落在地。
嘩啦!
上千名百姓眼含熱淚,轟然而拜。
或是稱頌慈悲,或是禱告祈福。
這會兒功夫,他們的氣色就已經好轉了許多。
他們只當是圣僧施法,又或佛祖慈悲。
卻不知島下土地中,那頭千年老鱉正被逼無奈,不斷釋放血肉精元,悄無聲息地涌入被囚百姓體內,幫他們恢復生機。
“阿彌陀佛。”
周逸朝眾百姓回施一禮,隨后轉身朝向那上百名僥幸脫險的水族妖物。
有蝦兵蟹將,也有清純蚌女。
此時全都恐慌而忐忑地趴在地上,祈求活命。
“今夜小僧已經大開殺戒,所以……眾生平等,你等也難逃一度。是生是死,全看你們自己造化。”
說完,周逸憑空畫出一個金光“度”字,籠罩住這上百頭氣感修為的水族妖物。
白光籠罩。
有超過半數直接被白光所煉化,灰飛煙滅,魂飛魄散。
這些不消說,都是罪大惡極的妖物。
剩下的一半之中,又有超過半數被洗去了修為道行,一身妖氣潰滅散盡,靈智蕩然無存,重新變回了渾渾噩噩的魚蝦河蟹。
周逸也不為難,卷起一陣清風,將它們送返小涇河中。
日后是重得機緣開啟靈智,又或是成為漁人用來換錢的網中貨物,全憑各自運氣。
到最后,只剩下三十多名水族妖物,未被白光度滅,絕大多數都是清秀的蚌女。
她們匍匐在地,滿臉惶恐與絕望,有的甚至流下眼淚。
周逸雙掌合十,面露微笑:“諸位能通過組織的考驗,如此甚好。不論日后想去哪,小僧都不會阻攔,還請自便。”
“這……這還是人嗎……”
早已利用自己奇快的身法速度,逃往遠處的青面夜叉,眼神驚悚,面色恐懼,尖長的牙齒咯吱咯吱打顫。
它藏身在距離寒鱉島十多里外的岸邊,已將島上所發生的一切,全都看在了眼中。
整個南方水域中,排名前五,甚至更前的封號太守。
竟就這樣被一名來歷不明的僧人,給一根指頭點死。
連帶著整個寒鱉島都分崩離析,即將沉淪,成為歷史。
“好可怕的僧人……為了殺死烏頭大王……竟然不顧兩岸生靈……”
夜牙猛然打了個寒顫。
它突然回想起來,那個僧人,不就是自己拐走那個卓小姐時,根據卓小姐內心所想幻化成的僧人嗎?
一個人間太守家的小姐,竟能和這等超越世俗,接近于仙人的存在產生關聯。
他們究竟什么關系……無論什么關系,自己都要完了。
想到這,夜牙心里充滿恐懼,哪里還敢繼續停留,以最快的速度,轉頭向北疾掠而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現在就死啊……
對了去找他們……只有烏頭大王背后的大靠山,整個南方水域排名第二,僅次于南庭江府的那座水府,才能庇護我。
正好,我可以將烏頭大王的死因,以及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全都告知涇河水府,用來換取庇護!’
狂奔中的夜叉并未發現。
那座其實并未沉淪的島嶼中央,僧人收回了目光。
“這二當家跑得還挺快,不愧是夜叉……看樣子,是去投奔涇河龍族了?”
周逸若有所思。
根據烏頭大王和三名縣主死后所呈現出的黑色小字,他們之前所提到,那個數日之后即將造訪的“使者”,正是來自于涇河水府的一頭龜長史。
而烏頭大王同樣也出身于涇河水系,某種程度上而言,南方排名第二,僅次于南庭江府的涇河水府,便是它的靠山。
可由于這數十年來,烏頭大王修為道行愈發深厚,距離封號節度使只差一線。
更是將自己的肉身,融煉進了寒鱉島中,常常以鎮守玄寒煞氣的功臣自居。
饒是涇河水府,也有些使喚不動這位烏頭大王了。
非但如此,烏頭大王還早有布局,將鱉爪伸向兩岸三座郡府之中。
適才那三名試圖救走它陰魂的郡府城隍,便是它所安插的香火神祗。
同樣也是三方封號太守,然而修為卻遠不如烏頭大王,以及周逸這一等封號太守中的絕對強者。
“所以說,這三座郡府的城隍老爺,都只是烏頭大王的棋子傀儡咯。
插標賣首,尸位素餐之輩,卻能占據廟社,獲人望香火,可笑可笑。”
周逸手捏印訣。
“召。”
空氣中浮起三圈漩渦。
須臾間,三條各顯異相的身影,從漩渦中邁出,落入島上。
“牛頭。”
“馬面。”
“白無常。”
三位朝向周逸彎腰參拜,幾乎異口同聲道:
“參見圣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