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坦白
大年初一一早,趙盈進宮去拜新年的。
孫氏如今位分不同,和趙盈的情分也不同,是以她從未央宮至鳳仁宮,各處請過安后,乘輦吩咐往昭仁宮去,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孫貴人精神看起來并不太好,眼下烏青一片不說,單是整個人看起來也懨懨的。
小宮娥端了一碗奶酪,就放在她手邊上。
趙盈依稀記得自從有孕以來,孫氏胃口變了許多,一貫愛吃這樣的東西。
可那碗奶酪很顯然她是一口也沒有動的。
趙濯兄弟在睡覺,趙姝還在太后宮里沒回來,趙盈往羅漢床另一頭坐下去,才打發小宮娥退出去。
孫貴人歪在軟枕上,連話都懶得說。
趙盈越發蹙攏眉心:“這是怎么了?大過年的,孫娘娘怎么看起來卻不大高興的樣子。是昨兒夜里沒休息好?還是身上不爽利?”
其實都不會。
昭寧帝什么事都干得出,除夕夜也留宿昭仁宮,給了馮皇后好大沒臉,但也是給了孫氏天大的體面。
本來應該喜氣洋洋的。
孫貴人深吸口氣:“昨夜里集英宮宴我沒去,皇后娘娘中途離席,轉道來了一趟昭仁宮,坐著說了好半天的話。”
她略一抿唇,終于抬了頭,側目去看趙盈:“昨天公主和燕王殿下在宮里提起四郎那件事嗎?”
趙盈原本就往一處攏著的眉心倏爾抖了下。
提起趙濯是不假,但那件事是沒說出口的。
這種話怎么好在宮里談。
是以趙盈搖頭:“是提起四皇弟幾句,但沒提那件事。
皇后娘娘昨夜到昭仁宮來,是為四皇弟?”
孫貴人指尖一點,正好落在自己鬢邊太陽穴處,她壓著太陽穴揉了兩把:“我只好遮掩過去,只說是擔心四郎將來課業上不長進,托公主到燕王殿下跟前說幾句好話,想著燕王殿下學富五車,是個最有才氣的人,將來若肯費心指點四郎一二,我也就不擔心了。”
這樣的話聽來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莫說宗親之中,就是放眼京城內天下間,趙承衍的學識人品都是數一數二的。
如果說是給小皇子請夫子,那他身為皇叔,并不適合干這樣的差事。
可要說指點課業,昭寧帝終日忙于朝政,等趙濯長大要進學的時候,趙承衍也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提點晚輩正合適不過。
就是從孫貴人這個反應來說,馮皇后顯然是沒有信她這套說辭。
不過這也算不上什么要緊的大事,趙盈略松了口氣,才跟著問她:“皇后娘娘還說了什么?”
孫貴人眸間是少見的清冷:“皇后娘娘說,馮氏族學中也有不錯的夫子,學識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我如果放心的下,這樣的事倒也不必麻煩燕王殿下。
還說燕王殿下生來是寡淡涼薄的性子,即便是公主你替我說項,燕王殿下也只會覺得此為大麻煩一件,說我實在很不該去麻煩殿下。
若再不然,把四郎放在鳳仁宮去養上一些日子也是成的。”
馮皇后這是動了哪根筋?
趙盈聽來倒并不覺得多嚴重,只是心下升起狐疑更多。
孫貴人見狀稍稍坐正起些身子:“我實在是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昨夜本就該想了說辭推拒了她,偏偏她說完這樣的話,只說身上不爽利,起身就走,壓根兒也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聽起來像是一兩句玩笑話,不必放在心上。
可公主還不知道皇后娘娘嗎?”
馮皇后心思是重的,輕易也不與人開什么閑碎玩笑。
看樣子孫氏是為此懸心,一夜未能好眠了。
“孫娘娘跟父皇說過這事嗎?”
孫貴人果然搖頭:“我想叫四郎出嗣,便是不想他來日置身這內宮爭斗,前朝紛爭。
如果可以,他過繼在燕王殿下膝下,哪怕是晉王殿下也好,出了嗣,將來做個富貴王爺,一生順遂平安,我就已經心滿意足。
他如今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經招人惦記,我怎么敢跟皇上說呢?”
她緩了口氣,又苦笑出聲:“何況去年一整年無論前朝還是后宮,大事小情從沒斷過。
四郎和寧寧沒落生之前,那樣難聽的話都傳的滿天飛,說他們是災星轉世,只會給身邊人帶來無限災禍。
皇上固然是不信,也處置料理了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我卻不能不提心吊膽。
這大年下的,皇上若為這樣的事跟皇后娘娘起了爭執,鬧的帝后不和,豈不又是我們母子的罪業嗎?”
趙盈掀了眼皮斜掃去一眼:“你知道皇后娘娘多年無子的真相是什么,對嗎?”
她淡淡一句話,孫貴人立時噤了聲。
視線挪開,分明是眼神閃躲的樣子。
趙盈嘖了兩聲:“孫娘娘做這幅心神不寧的模樣不就是為了給我看嗎?你知道我今天回到昭仁宮來走這一趟,便想讓我替你再走一趟鳳仁宮。
說到底,你其實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不能撫養皇子,我對趙濯的將來也另有安排——孫貴人,何不打開天窗說亮話呢?”
趙盈神情冷肅,孫貴人捏了捏手心:“我只不過是有些后怕,更拿不準公主心意。
誠然,我與公主相交這一年以來,公主處處坦然,從無事情刻意隱瞞過我。
我能有今天,也全仰仗公主。
沒有四郎和寧寧之前,我尚且覺得都不要緊。
公主要走什么路,與我無關,我這一世的富貴榮華,就算是和公主綁在一起,了不起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想公主千辛萬苦,也不是為了哪一天栽個大跟頭。
跟公主合作,是百利無一害的事。
所以公主希望我坦誠,希望我有什么說什么,我覺得都可以。”
“但是有了趙濯和趙嫵,你心里的想法就變了?”
“人家說為母則剛。當年我小產過一次,姝姝落生時也差點叫人給害死了。”孫貴人面色清冷,絲毫不懼,“宮里的孩子難養活,天子寵妃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公主在外,在朝堂,內宮中事你又能插手多少?
其實公主不說我也知道,你不是不能插手,是懶得攪和到內宮女人的斗爭中來而已。
我憑風借力,也不過要看公主肯給我多大的風。
為了孩子,我不得不小心謹慎,諸多試探。
如果公主認為我是不夠誠實的合作伙伴,我也沒有辦法。”
事實上孫氏還有很多事情是要仰仗趙盈才能做成的。
但她說沒辦法,就是表明立場和態度。
這一步她不會退讓,她也不認為做錯了什么。
為母則剛,真是極好的一句話。
從昭仁宮出來趙盈是有過猶豫的。
孫貴人的確是做了她最厭惡的事。
能體諒嗎?這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的事。
人活一輩子,誰沒點難處呢,可旁人的難處卻總要她來體諒,這又是誰家的道理?
趙盈本想出宮,卻還是走到了鳳仁宮外。
揮春身形動了下,被書夏一把給拉住了。
春熙迎出門來的,見了趙盈時滿臉都堆著笑意:“公主怎么又回來了?娘娘過會子要到小佛堂去,您再遲來一會兒,怕是要等到黃昏時才能見著娘娘了。”
她一面說,一面側身把路讓開,迎著趙盈進了門。
馮皇后從前不禮佛的。
是從三年前,她才有了這樣的習慣。
自大年初一到初五,每天這個時辰都會到小佛堂去禮佛,一跪坐就是一下午,直到黃昏才會從小佛堂出來,這期間一概不見客。
具體是因為什么,趙盈沒有去探究過,也沒那個興致探索馮皇后的秘密。
一路進了正殿去,馮皇后身上倒是素凈,一眼看著就是打算跪經的裝扮。
見了趙盈來,馮皇后臉上也沒有什么笑意。
面容恬靜也是實在少見的。
趙盈記憶里的馮皇后總是威嚴的,高高在上的。
她落了座,也沒打算跟馮皇后虛與委蛇。
這鳳仁宮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都提不起半分喜歡。
對馮皇后,自是一樣的。
馮皇后看著她,她也看著馮皇后。
后來眉眼彎彎,笑起來:“我才去昭仁宮給孫娘娘問安,聽說昨夜您從集英殿離開之后,轉道去了一趟昭仁宮。
我是見孫娘娘眼下一片烏青,多問了兩句,她才同我細說了一番。
您是真的想把四皇弟抱到鳳仁宮中撫養嗎?”
馮皇后倒也沒料到她這么直接,起先的確是愣怔住的,旋即回過神來,撫著手下那柄玉如意,細細的摩挲著:“孫氏雖為貴人,母家卻始終平平,皇上再怎么推恩封賞,可終究根兒就是那么個根兒。
寒門出身,上不了臺面。
趙濯若在鳳仁宮長大,你覺得不好嗎?”
她分明話里有話,趙盈仍舊噙著淡淡笑意:“那當年怎么不見皇后娘娘要撫養澈兒呢?
這宮里的孩子,大皇兄和二皇兄母妃出身都尊貴,只有我的母妃,出身稍遜一等,不是嗎?
便不說當年——我母妃生前專寵,后宮稀進御,您不愿出頭冒尖兒,招惹父皇厭惡,倒也罷了。
去年澈兒無所歸處,甚至是皇祖母身邊養了一陣子,您怎么不去跟父皇開這個口呢?”
馮皇后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趙盈冷嗤:“您是聰明人,我以為我跟您已經談的很明白了。”
“所以你對趙濯又有什么另外的安排呢?”馮皇后瞇著眼,她在打量趙盈。
她生于世家,養在高門,嫁做皇家婦,在這深宮中摸爬滾打了半輩子,形形色色的女人實在見得太多。
十五歲的少女,她是真的看不透。
“你也不要跟我扯什么想叫燕王提點趙濯課業這樣的鬼話,你知道我不信的。”
“皇后娘娘。”趙盈拿舌尖頂在上顎上,淡淡打斷馮皇后的話,“刨根究底對您來說,有什么意義,又有什么好處嗎?”
好處是不會有的。
她趙盈所謀劃的,能有什么叫人省心的事嗎?
知道的越多,麻煩就只會越多。
但一切都脫離掌控的感受壞透了,馮皇后太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用了這么多年來習慣,還是不太做得到。
也并不是非要把每個人都捏在手心里,十年前她就知道她做不到。
可還是迫切的想要知道。
她近來總會感到不安,尤其是和趙盈有關的事。
她覺得自己置身迷霧中,努力的撥開身邊的團團霧氣,也看不清前路。
那是極危險的事。
趙盈看似對她沒有任何不善,然而她就是覺得,趙盈擺下了一盤天大棋局,她們每一個人都在這棋局中,沒有一個能跑掉,連同她在內。
而她對趙盈,一無所知。
馮皇后攥緊了那柄如意:“好處或許沒有,但知道的多了,也不一定有壞處不是嗎?”
趙盈唇角上揚,索性往身后一靠,眉心挑著動了下,頗為無所謂的同她講起來:“孫貴人膽子小,承受天恩,時常惶恐。
四皇弟和寧寧太小了,都說人小福薄,她怕孩子長不成。
孩子落生那天,您怕招惹麻煩,連殿門也不肯踏足,所以只有我進了內間,陪著孫貴人。
她醒后跟我說,希望四皇弟出嗣——”
她尾音戛然而止,稍欠身,朝著馮皇后的方向挪了半分:“您聽明白了嗎?”
出嗣。
這樣陌生的字眼,叫馮皇后一下子想到昨夜趙盈和趙承衍之間那說不上來的古怪,還有孫氏那么明顯的敷衍說辭。
“你是說——”馮皇后面色不虞,“孫氏想讓趙濯出嗣,過繼到燕王一脈,去做燕王的兒子?”
趙盈用沉默給了馮皇后一個肯定的答案。
馮皇后遲疑良久,倏爾笑起來:“笑話,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她窮極一聲,求而不得的,對孫氏來說,竟是全然不想要的。
兒子,太子位,那把龍椅。
她一樣都占不到。
孫氏有了兒子,也極有可能得到那個位置,她卻心甘情愿,主動放棄了!
何其可笑!
她從前看不上孫氏出身,不把那女人放在眼里,到頭來竟是她自己活成了個笑話。
馮皇后咬緊牙根:“永嘉,這樣的事,你也敢應承下來,還敢拿到我面前來說,是真不怕我告訴你父皇,你父皇震怒,問罪于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