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秋日,與京城總是不同的。
景不同,人也不同。
徐冽在秦況華閑置已久的將軍府養了一個多月,身上的傷才算是好起來。
也好在他自幼習武,身強體健,本就是底子不錯。
這一戰負傷雖說嚴重,當日自戰場退下來,也確實危及性命,好在救治的及時,如今恢復得不錯。
秦況華早在大半個月前,整飭軍中,安撫南境百姓,也在妥善處置完剛收復回來的幾處失地的駐軍編制之后,便率領大軍返京獻捷。
他臨走之前倒說要給徐冽留下幾個心腹可用之人在身邊,被徐冽給婉拒了。
這次大戰之中,朝廷的封賞固然少不了,能與秦況華平起平坐也未可知,他六年前失去的東西,如今終于再次回到手上來。
可那都是后話。
如今他地位擺在這里,不適合用秦況華身邊的副將左右手。
何況他身邊還跟著徐四他們。
也用不著。
偌大一個將軍府,其實上上下下就那么幾個人。
秦況華也是個直爽的人。
高門出身的貴公子,一朝入軍中,倒真的與將士們打成一片,放棄這華貴精致的將軍府,搬到軍中去與將士們同住一處,確實難得。
也怪不得柔然突然犯境他還能夠穩住軍心,即便是連丟城池,也仍舊能夠勉強穩住接下來的局勢。
這都是秦況華過去六年時間在南境苦心經營換來的。
在府中待的久了,徐冽便想出門走走。
可出一趟門,又遇上事兒。
賣身葬父。這種事戲文上聽得多了。
但要說賣身葬兄,還真是頭一次遇著。
那姑娘姓胡,徐冽是后來才知道她單名一個媛字的。
十七歲也是花一樣的年紀,家中貧苦,沒有嫁人。
五歲上喪父,到了七歲又喪母,自幼是跟著她兄長相依為命長起來的。
她兄長比她年長了五歲,三年前娶了妻,可胡媛的嫂子對她一向不好。
胡媛生的清秀,像她母親更多些,她嫂子嫁過來的第二年就動了心思要把胡媛賣了換富貴,她兄長硬撐著沒答應,才躲過去一劫。
偏生南境戰事一起,連丟城池不說,軍中折損實在太過嚴重,秦況華依兵部所言,自行定奪,在南境征兵。
胡媛的兄長,就再也沒活著回來。
徐冽本不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只是出一趟門,路上圍的水泄不通,他本欲繞道,結果聽見周遭百姓說起什么戰事,什么可憐一類的話,這才動了心念,讓徐四上去看看。
徐四也是個機靈會來事兒的,見胡媛可憐,便詢問了旁邊兒圍觀的百姓,可知道這姑娘來歷,這才打聽出這許多的消息來。
徐冽捏著眉心:“陣亡的將士們都會發放撫慰金下去,一人二十兩銀,便是她和她嫂子兩個人,吃穿用度省著些,兩個女人也足夠過好幾年的富裕日子,甚至都夠做個小本經營,何須她賣身葬兄?”
莫不是又叫欺負了去。
戰場上的袍澤之情,是旁人很難理解的。
盡管徐冽是參將,胡媛的兄長不過不入流的無名小卒,但是一起上過了戰場殺過了敵,就是一起出出生入死過的兄弟。
徐冽從與北國一戰之時,才真正見識到戰場的殘酷。
無論是打了敗仗還是大勝,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那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
能活著從戰場回來,是幸運的,也是家人的幸運,上天眷顧。
可一旦戰死沙場——真正能夠因功得朝廷封贈追賞的,永遠不會是那些沖在最前頭的將士們。
徐冽提了步子,邁步上前去。
周圍很快有人認出了他:“徐將軍,快看,是徐將軍。”
而后就自覺地讓出了一條路給他。
南境危局,就是從徐冽快馬奔赴南境之后,才開始有所轉變。
他在南境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秦況華低,甚至有趕超之勢。
當日徐冽負重傷,被抬著送回將軍府,府門外等了多少的百姓,等著他平安的消息。
之后的十天時間里,幾乎是家家念佛,人人祈福,只盼著這位為他們帶來平安祥和的大將軍能夠平安無事,能夠再替他們撐著,護他們安居樂業。
百姓們知道徐冽是有傷在身的人,更不敢沖撞了他。
胡媛一身素衣,哭的淚眼朦朧,突然抬起頭來,一見徐冽,哭的更兇了。
徐冽最應付不來女人哭。
雖然他身邊沒有過什么女人。
趙盈算是頭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能常在他身邊……不,是他能常伴著她的。
然而趙盈從來不哭。
徐冽抿緊了唇角,面色發冷:“這是怎么回事?你兄長戰死沙場,知府衙門應該給了你們家二十兩的撫慰金才對。
胡媛聞言哭的更痛,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了。
一旁有上了年紀的婆子唉聲嘆氣,沒太敢往徐冽身邊湊,只是挪過去幾小步而已:“將軍有所不知,這丫頭也實在是可憐。
老婆子住在她家隔壁的,她大哥真是疼她,可惜那柳氏不是個東西。”
徐冽皺眉,她口中的柳氏,想來應該就是胡媛的嫂子了。
那婆婆又說道:“胡征他上陣殺敵,家里放心不下的就這么一個妹子,生怕柳氏背著他把這丫頭給賣了,臨走前妥善安置了阿媛,倒也不知道是把人藏在了哪里,連家都不敢叫她待著。
結果戰事結束,胡征他死在了戰場上,知府衙門的人挨家挨戶的發放撫慰金,找到胡家門上時候,阿媛根本就不在家。
那柳氏倒是裝模作樣的哭天搶地一場,結果隔天就帶著那二十兩銀子,還有胡征從前留下的一些積蓄跑了。
等到阿媛得到消息趕回家,那家里早就空空如也。
她一個姑娘家,胡征臨走恐怕也沒給她留多少傍身的銀子。
她跟她哥哥相依為命長大的,去認領了胡征的尸首,可哪里來的銀子安葬呢。
可憐啊,真是可憐啊。”
徐冽算是聽明白了。
這天底下竟然真有這樣沒心肝的人。
結發為夫妻,家中橫生變故,居然就這樣撒手跑了。
徐冽對徐照雖然失望透頂,但是在他的記憶中,幼年時徐照和母親是分外恩愛的,那個家里總是和滿的氛圍。
他在京城長大,固然也有些敗壞門風的人家,養出些混賬紈绔,但老一輩兒的,在他們小孩子眼里,哪一個不是恩外有加?
即便是淮陽郡主,也一向都與她的郡馬爺,如今姚家那位家主,是相敬如賓的。
倒是這樣的地方,這樣的門戶,反倒生出這樣令人寒心的事情。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連他的尸首都不去認領回家,即便要走,總也該把人給安葬了。
既得了人家的錢財,又撂下一家子不管,禽獸不如!
徐冽從袖口中取出一只荷包來。
藕荷色的荷包實在與他不是特別的相配,且那荷包顏色分明舊了,連工整精細的針腳也有些松,想是很有年頭。
徐四一看他掏荷包就知道他的意思,正要上前去接,徐冽卻打開了荷包,把里面的銀子拿了出來遞給徐四。
那里零零散散,加起來也得有個十幾兩,別說是
葬兄,都足夠胡媛安身立命了。
徐四又松了一口氣。
好在將軍還沒有叫這樣的事情氣昏了頭。
不然人家賣身葬兄的,將軍再一時大發善心,把人給帶回去,回了京城,那樣亂的局勢,可怎么跟公主交代呢?
那頭胡媛纏著手接了銀子,她也是本分姑娘,對著徐冽,分毫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跪在那里連連磕頭:“將軍……將軍若是不嫌棄,奴婢當牛做馬也可以,將軍若是不慣,奴婢……奴婢……”
她在那兒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徐冽想她大概是想說些下輩子當牛做馬一類的話,又覺得那都是些虛頭巴腦的,遠遠沒有她手上那十幾兩銀子來的實際,所以也不好意思開口說。
但這種事,對他來說不過舉手之勞,十幾兩銀子他也不是給不起。
只是于胡媛而言,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還能叫她安葬她兄長。
眼見著小姑娘額頭都要磕破了皮,徐冽擺手,叫了徐四一聲。
徐四會意,匆匆上前,把胡媛給扶了起來:“你好生安葬了你兄長要緊,將軍身邊一向都是我們伺候,他不慣用婢女,況且你兄長是為國征戰,戰死沙場,他也是有功的人,與我們將軍,也有袍澤之情,你快別磕了。”
胡媛眼淚大把大把的往下掉,一句話也說不出。
徐冽其實是個心細的人,再三想來,還是覺得仍舊不妥。
給了銀子解決了胡媛葬兄的事,那十幾兩也足夠她安身立命,可這天底下的事本不該是這樣的理。
徐冽面色沉沉,想了很久,上前半步:“胡媛是吧?”
胡媛忙不迭點頭:“將軍您有什么吩咐嗎?奴婢……”
“你不是誰的奴婢。”徐冽聲線清冷,“你哥哥愛護你一場,把你捧在手心里長大,不是叫你去做誰的奴婢。
我只問你,柳氏,你恨她嗎?”
小姑娘大抵從前被胡征保護的很好,眼中一時閃過茫然。
她似乎不能理解徐冽所說的恨,是什么東西。
先前替她說話的那個婆子倒像是個有見地的,橫了兩步沖上來,一把攥了胡媛的手:“傻姑娘,我的傻姑娘,徐將軍這是要給你出頭,替你出這口惡氣,你還不快謝徐將軍嗎?”
可是替她……出什么氣呢?
胡媛懵懂:“將軍……我,我不明白將軍的意思,嫂……柳氏她,她還會回來嗎?”
徐冽深吸了口氣。
十七歲了,干凈的一張白紙一樣。
這樣的姑娘,心地太純凈,甚至想象不到人心的險惡。
她總不會以為柳氏只是因為喪夫,才從胡家走了的吧?
不過也沒有必要揭穿這些丑陋不堪的真相,非要叫她在這種時候還去認清這樣的現實。
徐冽突然又想起了趙盈。
不知道她心中在京城好不好,沈殿臣和姜承德他們又有沒有在太極殿上為難她。
眼前十七歲的姑娘,都比她更像個孩子些,日子比她過的清苦,心卻不會像她那么累。
她在京城一個人撐著,又得知他負傷的消息,也不知道會不會傷心自責。
徐冽心頭軟了一場:“我給你留下銀子,是叫你安葬兄長,余下的錢,也足夠你安身立命,可柳氏能帶著你家的銀子跑了,就也能回來搶你手上的錢。
你兄長不在了,你卻要好好活著,為了他,更是為了你自己。
如果她回來搶你的,你能保護自己嗎?”
胡媛死死的抿著唇,小臉兒煞白。
搶她的……?那還會……賣了她嗎?
徐冽看她那樣的臉色,立時就懂了。
她不能。
胡征從前把她保護的太好,這令她一點兒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根本就不是柳氏的對手,失去了胡征,胡媛便如同一葉浮萍,只身飄蕩。
大概柳氏真的殺回來搶她的,她也只能唯唯諾諾,予取予求,任憑柳氏磋磨。
啊,還是趙盈那樣子好一些。
誰也別想欺負了她,更別想從她手上討著半分好處,叫人放心得很。
兩場戰事,他離開京城大半年時間,總是心安的。
只是太叫人心疼。
徐冽背過身,再沒看胡媛:“徐四,帶著胡姑娘一起,咱們去見錢知府。”
惡有惡報,沒道理天下作惡的人還能逍遙自在,活的愜意。
圍觀的百姓們越發對這位救他們于水火之中,挽危局于狂瀾的徐將軍虔誠起來。
徐冽越過人群走出去沒幾步,身后傳來的是百姓的歡呼聲。
他下意識駐足回頭看,那些百姓烏泱泱的跪了一地。
這景象,他見過。
陪著趙盈去揚州府那時,她從揚州府啟程回京,揚州百姓自發的為她行跪送之禮,送上的那把萬民傘,現如今還擺在司隸院的二堂之中。
徐冽心頭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