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眸,我想去平京工作了。”
蘇清越一句話,把女友阿眸驚的,一口卡布奇諾的奶泡在嘴里,半天說不出話。
她愣愣地看著他。仿佛在看另外一個人,卻又是很熟悉的那個人。
星巴克人很多,這是南都市第一家星巴克。
雖然2003年剛剛過去,2004年已經到來,但對南都這樣的小城市來說,星巴克依舊代表身份。
旁邊的人說著什么,阿眸卻一句也聽不見。
見阿眸不說話,蘇清越又道:“他們給我發了offer,是去做市場部經理。一間很大的軟件公司,他們新成立的互動娛樂部門,是做網絡游戲的。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哦。”
好半天,阿眸才擠出來一個哦字。
但臉色明顯變了。
她明顯是生氣了,稍微有點嬰兒肥的臉蛋上,因為生氣,鼓鼓的。
死死咬著嘴唇,模樣一點也不像二十多的成年人。
更像十六七的少女,有些不懂事的少女。
尤其是加上清新的藍白格裙子,和那雙透亮的明眸。
事實也是如此,他們從大二相戀,如今已經五年有余。
阿眸一直就是這個模樣。
不同于其他女孩兒,她不愛慕虛榮,不在乎金錢這些東西。
別人都喜歡找個有車有房的男友,她卻偏偏選中了蘇清越。
一個出身在懷文那種小城鎮的男生。
長相倒也清秀,但是眉宇之間總有一股桀驁之氣。
蘇清越在機關大院長大。
因為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成績自然斐然,被學校老師各種優待。
直到有一天,他惡意破壞學校進口的實驗設備,被開除。
從品學兼優,到朽木不可雕,連一宿都沒用。
后來父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安排進另外一所學校。
蘇清越漸漸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
可是每當回憶起往事。
他除了坦誠錯誤外,都會拋出一句“人不禽獸枉少年”的話,做人生總結。
阿眸一想起自己被他逗得,咯咯咯直笑的場面。
就會覺得自己馴服了一頭猛獸。
得意感油然而生。
不過母親卻因為蘇清越出身小城市,強烈反對他們在一起。
幸好阿眸的父親,是市書法協會的辦公室主任。
而蘇清越也從八歲就開始練習書法,大學就開始修習狂草。
一本孫過庭的書譜是床頭必備。
他于是隨手寫了幅六尺全開:“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這事令阿眸父親很震驚。
震驚的不是他的字頗有魏晉遺風。
更重要的是這副作品背后,透露出來的不羈和灑脫。
字如其人啊!
言家歷來是阿眸的父親當家。
后來蘇清越進了市里的都市報,成了一名記者。
如今已經一年有余,再過幾個月,蘇清越就會擁有編制。
言家人也都等著這一天,因為男人有了編制,才有面子。
才配得上自己女兒,當然這樣的想法本身也可以理解。
“八月份我們就轉正了,還有幾個月。有了編制,就可以結婚了。”
好半天,阿眸終于開口了。
蘇清越這才放下心來,只要不是不說話,認真溝通就好辦。
“我知道,可這是一次難得的次機會,”他解釋起來,“改革開放初期,抓住機會的人,哪怕能力不是太強,一樣能賺到大錢。九十年代末期涌起的那些科技富豪,更是如此……”
“等等,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
和往常一樣,阿眸冷冰冰的,打斷他的話。
冷靜一直是她的優點之一,以前蘇清越常常這么告訴自己。
可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他常常體味到,怎么冷靜中還有點刻薄的存在。
一種讓人不能放手一搏的束縛。
“當然有關系,為什么他們能行,我們就不能行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這次去平京看到,那些巨頭正在進入這個領域。他們的嗅覺一定很靈敏,而且我的觀察是一個時代,十五到二十年,一定會有一批人站起來,我希望那個人是自己。”
“做游戲怎么可能發財?你見過做游戲的人發財嗎?我們身邊有這樣的人嗎?相反我們看到的更多是玩物喪志。我不理解,他們為什么會請你去做市場部經理。”阿眸把咖啡重重放在桌子上,臉色變得越來越不好看,看起來有些幼稚。
“我可以做的很多,我更懂媒體,我知道該如何做市場推廣,我有對應的經驗。因為一個產業起來,相關的行業,包括媒體也會崛起。這樣的話,他們需要專業的人員,所以我那天給他們投了簡歷。”
“就是說你覺得自己是富豪了?”阿眸冷笑一聲。
“你不要嘲笑我好嗎?”小城市來的蘇清越,在某種程度上一直被阿眸壓制著,可是最近他越來越不舒服了,今天他終于有些忍不住了,說道:“我和你說正經的,我很想去,無論什么代價。”
“不只這樣,你還會失去編制,我爸媽最在乎這些。”阿眸提醒他,頗帶一些威脅的意味。
她越說越平靜,但也越來越冷。
蘇清越知道,她真的生氣了。
可生氣就生氣吧,他實在是被報業集團的沉悶作風,憋瘋了。
有時下班走在路上,他甚至會羨慕起清潔工人。
“什么時候我的工作,也能讓我耗盡體力!”
他覺得自己就是魚缸里的魚,能吃得上飯,卻得不到自由。
可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蘇清越最近去了一趟平京。
發現了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重要變化。
而身為小城市的人們,明顯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
他們依舊活在編制的襁褓中。
“你認為我們的感情比不過一個編制嗎?”蘇清越終于發問了。
“……”
這一問,竟然把阿眸問的愣住了。
誠然她現在很生氣,一來覺得蘇清越做這個決定之前,竟然沒和自己說;
二來覺得他們就要結婚了,只要拿到編制就可以,怎么能說去平京就去。
她實在沒法接受蘇清越,今天突然拋出來的難題。
但真要說他們的感情,還不抵一個編制,卻又不至于。
愣了好半天。
她才終于回過神來:“沒有編制,我爸媽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所以你是讓我做二選一?”蘇清越很震驚,阿眸會用這種事來提醒自己。
“我只是很詫異,你為什么放著編制不要,現在報業集團蒸蒸日上,每個月加上獎金都有三千了,以后肯定還會更多的。”
“華絡公司給我開五千五。”蘇清越一攤手,說出自己的工資,那感覺像是五萬。
“他們憑什么給你開這些錢呢?”
“因為我的能力啊,我給他們看了我寫的文章,策劃的專題。我告訴他們,我是怎么分析和研究,都和他們說了。并且把我對市場策略和想法都說了,五千五算少的了,只是因為我剛去。”
蘇清越沒說,自己的得意之作——盛放的禮花和未竟的可能。
這可是南都這種小城市的都市報,史上第一次和平京、松江、特區這種國際級城市的媒體,聯合做專題內容。
蘇清越其實是發起人。
但因為影響力不足,他主動讓出了這個位置,給了平京青年報主編呂振斌。
來換取參與者和撰稿人的位置。
他以為阿眸記得這件事,但她其實早忘了。
她提醒蘇清越:“平京消費高著呢,五千五還不抵咱們南都的一千塊錢。”
“阿眸,你怎么不理解呢?這件事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么問題?”阿眸瞪大了眼睛問。
他們的聲音明顯加大了。
蘇清越沒辦法,只好說出了,那個他一直以來的擔憂。
“這次我去平京,看到了互聯網的發展。我和那里的紙媒和電視媒體聊過之后,發現他們的收入都在銳減,不是百分之幾,而是百分之幾十的銳減,可是互聯網的收入卻在成倍的增長……”
“那又如何?”阿眸打斷他,完全沒意識到危機就在眼前。
“如果一線城市能波及,那么用不了多久,就會波及到我們這里。這是可以肯定的,到那時報業集團的收入銳減,工資也會下來的,甚至編制里都要裁人。”
“這怎么可能呢?”阿眸忽然笑起來。
“這怎么不可能?”
蘇清越有些忍受不了,阿眸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想想,阿眸不是一直如此嗎?
上大學的時候,自己就是憑借著給阿眸做高數,才獲得了她的芳心。
她的眼睛當然清澈,可是有時清澈的眼睛,未必有穿透力。
如今報應來了,他頗有些無奈,身子往座椅上一靠。
旁邊一對母女,聽到他的話,也不由得笑起來。
兩個人爭執到這里,便僵持住了。
多年的感情相處,讓他們已經很少,像以前那么吵架了。
相反沉默有的時候,才更恐怖。
蘇清越心中的擔憂,開始緩緩升起。
半晌,阿眸忽然開口問他:“你和叔叔阿姨說了嗎?他們怎么看?”
“我是成年人了。”
“你既然是成年人了,就該知道這樣的決定,也包括我們兩家的家人。”
“阿眸,無論我在哪里,心是不會變的,難道你不明白嗎?”
蘇清越一把拽住阿眸的手,但阿眸瞬間掙脫開了。
“別說這些了,蘇清越你要是心沒有變,為什么做這件事的時候,沒有問問我。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去做了。現在連位置都得到了,又來和我說告軟,你不覺得自己很虛偽嗎?”阿眸的聲音大起來。
“你從來就不給我這個機會啊?我每次說什么,你就無情的打擊我。可你難道沒發現,我判斷是準確的嗎?我早說BP機會消失,讓你遠房表弟,不要學修理;還讓你好好學電腦,不要再用手寫稿子了,這難道不對嗎?”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行了吧?”
阿眸越說越氣,猛地起身,留下剩下的吃的,朝外走去。
看著她的背影,以往這個時候他就應該追出去了。
可今天蘇清越忽然覺得很累。
累到渾身無力。
旁邊的母女看著他,不由得露出蔑視的目光。
蘇清越心想,也許你們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吧。
反正我說什么都沒人明白。
人有的時候就是孤獨的,他如此想著,還是追了出去。
周末的南都街頭還是繁華的。
人們都悠閑無慮的出來逛街了,大概他們還沒意識到大時代的到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蘇清越第一時間,看到了阿眸的背影。
清清瘦瘦的,陪伴著他渡過了,大學三年,上班兩年……
每次吵架,都是他服軟,追上去又是賠禮,又是說好話的。
他忽然覺得很失落,不想再去追阿眸了。
愣愣的站在街頭很久,回過身。
晚上他獨自回了家,看看手機,阿眸并未打電話,也沒有發過來短信。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可以走了。
十點多的時候,母親打過來電話。
劈頭蓋臉便問,“你為什么好好的南都待著,要去平京,放著好好的工作不要。”
無論他怎么解釋,老人家都不理解。
但最后老人家讓他必須,放棄華絡給他的這個工作機會。
“網絡游戲算什么!那都不是正經人做的!”
老一代人不認可游戲。
畢竟編制和婚姻才是正經人的鐵律。
老人家的噪音吵了很久,為了趕緊掛斷,蘇清越只好很含混的答應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怎么想都不是個滋味。
覺得不被理解,怎么睡都睡不著。
華絡給他一個星期搬過來的時間。
猛然間,他覺得根本不需要這么久。
立刻從床上跳下來,決定深夜去火車站,買最近一趟去平京的票。
深夜的車站排隊的人不多。
票賣得很快。
只有硬座了,他覺得硬座就行,站票也無所謂。
從車站出來,望著城市正在建起來的高樓。
蘇清越覺得,這一刻他和這個時代緊緊的粘合在一起了。
可又有哪里不對。
看來是又想阿眸了,每次吵架都會是這樣的。
心中頗有些無奈。
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但還是沒忍住,給阿眸發過去一條短信。
“我后天五點二十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