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溫和,如昏昏欲睡的豐收之秋,甚至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混著果香的甜味。
樹木稀疏但枝葉茂盛,一條林間大道在陽光的洗禮下鋪上金漆。土質松軟,每一次邁步都能感受到腳下的起伏。
站在大道中央的人影發出感嘆,摘下面具,從口腔呼出冷風。
“看來的確是合適的定居地,那么,地龍在哪?”
一步一停,舉目四望,那輕微的振動,引起土地輕微的起伏。人影沉醉在這和煦的氛圍里,絲毫沒注意到來自腳下的威脅。
血盆大口破土而出,連帶崩碎的土石,結實地咬在萊爾身上。爬行類的利齒,因為恐怖的咬合力嵌進肉里,刻在骨頭上。腥臭的吐息與迸濺的鮮血同步爆發,劇痛的尖叫讓兩旁的樟樹在血雨中婆娑搖擺。
黑紅觸須從傷口鉆出,尖端慘白的骨質勾爪狠狠刺向地龍的眼睛。剎那間,如金鐵碰撞迸出火星,地龍緊閉的眼瞼擋住了妮婭的攻擊。堅如鐵石的眼皮沒有被妮婭的指甲貫穿,但沖擊的疼痛成功激怒了地龍。
沒有松口,地龍高高抬起頜骨連同嘴里破碎的萊爾,像揮錘一樣狠狠砸落。
轟鳴聲,骨裂聲,牙齒刺入的腿骨在此刻斷折,扭曲的雜音順著脊柱直沖腦海。身軀支離破碎,還沒等恐懼嚎出口,最后的精神壓迫擊穿了人體的求生本能。
龍威,原始壓迫讓生物的意識崩潰,剛組織起反擊攻勢的觸須也在這場威壓下消散。
頭部鱗片閉合,無視觸須攻擊身體的噪音,地龍張開利爪,壓住暴走的觸須,甩頭用力撕扯。
人體與觸須被徹底封開,中間抽出的沾血骨骼,讓地龍口中的肉塊,比觸須更加松軟。
看上去像是鱷魚和蜥蜴的融合體,地龍無視了爪下還在抽搐的黑色軟體,帶著獵物緩步后退。直覺告訴它,能吃的都在嘴里。
搖動尾巴,尾部的鱗片像搖鈴一樣沙沙作響,清甜的神經毒素排到空氣中,蓋過了血腥味,將自己的獵場再次修整干凈,地龍滿意地朝地穴中爬去。
完美的狩獵。
它心想著。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的力量突然增強了一大截,變得更加魁梧,捕食的手段也開始豐富。尤其是龍威,這個新得到的力量使用起來無往不利,很快就讓自己成為了這片領地的霸主。
拋棄以往的脆弱,現在的自己是地龍。對,血脈中蘇醒的貧瘠知識讓它想起了這個名字。它毫無疑問,是強大的龍。
地龍擺動尾巴,將生長出界的樹枝掃落,它喜歡陽光直射進自己洞穴,還多了些不尋常的潔癖。
獵物越來越少了,自己突然的強大破壞了此地的生物圈,食欲率先占據了頭腦,暢快的獵殺讓所有大型生物消失殆盡。而現在,它不得不面對食物匱乏的窘境。
為了更多的食物,應該適當捕食嗎……好吧,等那批流亡者到達之后,我會控制自己的飲食的。
流亡者……流亡者?!那是什么?
食物鏈?生態圈?!合理捕撈?!!!為什么我會想到這些?!!為什么我會思考這些?
這些……知識?不是我的!!!
誰在我的腦子里!!!
“哎呀,終于發現了嗎?雖然站在你的個人角度上,這個時機真是不幸。”輕松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還沒等地龍驅逐腦海中的異物,它就感覺到,“自己”被抓住,從整個地龍的軀體上“拔”出來。
心臟被揪緊的抽搐,腦殼碎裂的劇痛,如此的痛苦纏繞在地龍身上,而它卻看著自己的軀體,毫無反應。被摘除的意識,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被懸掛在一張不可視的陰森網絡上,觀察自己的肉體。
設置的幻覺被解除,驚魂未定的意識目睹了真實的自己。
威武猙獰的軀體矗立在原地,與以往從水面倒映的不同,黑色粘液滲進了每一枚鱗片,它的嘴里還叼著獵物,但糾纏在上下顎懶散蠕動的觸須,早已將它的頭部占領。那個早應該在自己的攻擊下粉碎的黑袍人類,正單手抓著自己高傲的角,身體懸吊在左眼的一側,皮靴踩著顴骨,身體緊貼地龍的頭顱。蒼白的皮膚貼著鱗片,萊爾戲謔地笑著,滲透入骨的魔力掌控了他的傀儡,就像一個致命的腫瘤,將整頭巨獸的生命捏在手里。它不甘心地看向口中的獵物,一具陰寒扭曲的骸骨,眼洞燃燒著和萊爾同樣氣息的靈魂火焰,用粘連破碎皮肉的頭部,露出可怕的笑,朝著地龍被剝離的意識揮手。
一切都是幻象,獵物成了獵人。
惶恐、不安,復雜的情緒開始占據地龍的意識體。
“新的發現,將低智靈魂并入精神網絡,會共享知識,強行提升靈智。”
萊爾活動碰觸地龍軀體的手腕,他的指間纏繞著漆黑的魔力絲線,隨著手指的移動,地龍的軀體迅速坍塌,活像崩潰中的沙堡。關節斷折、神經撕裂,血肉破碎,地龍像個扎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邪神幼體的表情輕松寫意,松手之后不再看尸骸一眼。
“將碎肉帶回安德瑞,也許能催生出龍族神秘學材料的替代品流水生產線。但還是算了,有點麻煩。”
妮婭鉆回萊爾的后背,她拍打自己的小肚子,似乎想去除沾上的尸體腐臭味,直到噩兆爬上脊梁,以黑影吞噬了異味,她才消停。
“我從不認為獵食是一種錯誤的行為,奪取生命中的力量,這是生存的正義。”
萊爾緩慢回頭,人類平淡的神色和一團獰笑的黑影重疊在一起,噩兆和萊爾在精神上的共鳴,無疑是最可怕的景象。精神網絡的主人,再次關注了這個名為“地龍”的囚徒。
在海潮一樣起伏不定的精神壓迫下,它甚至不能發出聲音,只能顫抖著傾聽他的“思想”。
“但你需要承擔后果,哪怕你事先不明白其中的風險,也需要承擔狩獵的代價。”
“這對你并不公平,所以,我將你的精神拖進了幻影之網,讓你借助我的思維,明白我的想法。見識更高層次的智慧,品嘗勝利的喜悅和滿足感,潤濕你干燥的精神荒漠。我想,這是一種慈悲。”
萊爾觀察被摘除的靈魂,精神分析形成的精密手術刀,完美地切下了它,從它被判處死刑的軀體上。從內心深處感受,萊爾眼神中浮現了一絲自責和愧疚。
“靈智開啟,學會了喜悅,也就學會了恐懼……你的靈魂在恐懼,我所設想的慈悲也讓你感受到了更恐怖的殘忍。你原本不用思考這些的,一只快樂的簡單的地龍,如今蜷縮在我的靈魂網絡角落,毫無尊嚴地搖尾乞憐……我很抱歉,我扭曲了你的尊嚴。因為知曉、所以卑微,因為了解,所以脆弱。”
“不用擔心了,可憐的小家伙,你再也不會受傷了。不會有恐懼,我將給予你安定飽食的美夢。”
“而你永遠不會醒來。”
抹除一個靈體比破壞它的肉體要輕松得多,對于噩兆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輕松。
我不需要呼吸,你該換一個比喻。
萊爾無視了噩兆的提醒,他盯著地龍的體液逐漸滲入土壤,一些不詳的黑色氣息順著陰影爬上了自己的軀體。
“這個,地龍,它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土壤下潛行的時候,有多么顯眼嗎?”萊爾踏上峭壁的那一刻,就發現了地龍的蹤跡,它身上所沾染的神的惡意,像黑暗中的燈塔一樣亮眼。
察覺神的惡意,是我們的才能,對于普通的生命,這些只是看上去略微漆黑的灰塵。
地龍身上的惡意,與萊爾原本身上的一小撮惡意糾纏在一起。在萊爾的感應中,自己變成了方圓十里最黑的東西。即使翻越了高墻,神的惡意依然存在。流亡者不會擺脫這片故土的詛咒,沒有人會救他們。
它們選擇了你,成為波蘇瓦新的惡魔,成為這片戰爭之土的領主。
甩動衣袖,沾染的惡意如熟成的果實紛紛脫落,神的惡意回歸大地,萊爾冷哼一聲,語氣中滿是嫌棄。
“波蘇瓦,我只在乎幻影。”
“至于這些,讓他們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