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飄進這片郁郁蔥蔥的密林,天色漸暗,冷風在石窟中吹出嗚嗚聲響。鐘乳石交錯的石壁經過人工修整,一條伴水小路直通無光的洞穴深處,越是深入濕氣越重,到最后,連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會帶來窒息的恍惚。
最深處是密教營地,鬼祟的邪教徒正在祭拜他們高貴的主。可悲的是,這一次,主回應了他們。
祭品的眼睛和口中流出黑色液體,緩緩淌下,很快就超過一個正常人的體液總量。教徒們為眼前的異象震驚,稍有本事的教徒發現了這種液體中濃縮到驚人的魔力。被圣光壓制時代本不可能蘊含高濃度魔力,他們狂喜地撲向黑水,如游魚回歸海洋,沉醉在魔力洗濯的滿足感里。
“這是神的恩賜!”
“這股魔力,對的,一定來自過去,神所掌控的神之時代,在生命還沒開化之前。”
他們相信遙遠的主從過去降臨,即將將整個世界拉回到過去,這片不斷擴張的黑水,即是擴張的神域,是無上的樂土。
不斷練習卻毫無長進的魔力在體內瘋漲,如體內生了個泉眼。邪教徒捧起黑水飲下,貪婪地享受著更多的神恩。
神接納了他們。
液體有了意識,無視重力爬上教徒的軀體,被黑水包裹,祈禱中的教徒只感到無比幸福。
“我的天啊!湯姆你的樣子!!!”尖叫聲中的驚恐打擾了享受的信眾,被呼喊名字的湯姆睜開眼。
他看到了地獄。
黑水粘上了邪教徒的皮膚,他的皮囊被腐蝕,成為液體的一部分,肌肉裸露,沾血的肌肉纖維如活物一樣扭動,臟器被液體包裹,像是泡進了粘稠的蜂蜜里,心臟在軟化的胸腔里砰砰跳動。
他成了黑水的一部分,嘴角還在不自覺上揚,直到嘴唇被融化露出牙齒,眼瞼被摘除,視神經孤單地吊起眼球。直到最后,他們才看到了真相。
他們活在這擴張的浪潮中,沒有痛苦,目睹著彼此的慘狀尖叫,沒有翻起一點水花。聲帶被同化,不能尖叫,眼球被同化,陷入黑暗,精神被同化,停止思考。不會死亡,因為他們成了主的一部分,獲得了永恒的生命。
主接納了所有人。
“這……這不是……我……想要的……永恒……”
黑色浪潮繼續無聲地擴張,整座營地被唯一的色彩吞噬。小動物、昆蟲、植物、土壤、巖石,全都同化成了唯一的色彩。
沒有任何殘骸表明他們存在過。
沉睡者的神域涌上陸地,黑色液體是他的意志延伸,它們是活的,是祂伸展的軀干,現在,祂要把一切都吞下去。
叢林和山谷消失的悄無聲息,最先被動物逃竄驚擾的是荒郊野外的村莊。
獵戶和屠夫打開大門,看著數不勝數的動物從自己的門外,從曬肉架下穿過,隊伍中甚至有豺狼一類的猛獸。可此時卻和鹿群并排逃跑,遠離自己的棲息地。
動物的異常即是災難的征兆。村民喚來家人朋友,在彼此的陪伴下尋找安全感,求助年老的村長,尋找解答和安慰。有勇氣的農夫出去尋找災難的苗頭,完全沒有掩飾的黑泥出現在視線,不急不慢,給地面上的一切覆蓋黑色的薄膜。
膽量最大的人也沒敢試探這條推進的邊界,當視線凝聚在波瀾不驚的液體上,人類的心靈就遭受了重擊,目睹了某些不可名狀的恐怖。思維被撕開,想要融入黑潮回歸的沖動,和恐懼逃離的生物本能。
他們逃了回去,如同那些驚恐的動物,流著虛汗,眼球亂轉,僵硬地擺動雙腿跑回去。他們丟了魂一樣跑到大伙面前,村長觸摸了他們顫抖的身體,比他一個年老體衰的老人還抖得劇烈,意識到事情嚴重性,他立刻要求全村人放下東西,全部離開,組織隊伍跑向最近的城鎮求助。
背著黑潮蔓延的方向,他們快步前進,沒走幾步,眼前的景象卻讓人肝膽俱裂。
黑潮不是沿著一個方向來的,它是活的,分出支流包圍了村莊,讓一個個人類群落成為退無可退的孤島。
最前方的五人一瞬間陷入精神瘋狂,其中三人在跑動中踏入了黑泥。他們的身軀就像融化的蠟燭,點燃了人心的恐懼。
“不!快逃!!!”
“怪物!!!不要殺我!!!”
他們像沒頭蒼蠅到處亂轉,推搡中又是兩人陷進泥里,黑潮中溶解著他們扭曲的面容,他們看到回歸平靜的液面,就像凝視看不見底的深淵。
“安靜!!爬到高處,快爬到房頂上去!!!”
老村長大吼著,在妻兒的幫助下爬上房頂,這是他的家,小鎮最高的建筑,茅草屋頂下有著井字排布的木頭框架,能站許多人,在崩潰之前。牽著五六歲的孫女,老人站在屋頂朝四周眺望,腦海中原本想出的勉勵話語被一望無際的黑潮吞沒,他失去了言語,摟著有些害怕的小孫女說著心里話。
“會沒事的,莉亞,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啜泣聲,成了太陽底下唯一的聲音,這種處境還沒維持多久,就變得更糟了。
“黑色的爬上來了!!!”
保持清醒的人壓制了瘋狂的家人,很快他們就不得不面對抉擇。黑泥蔓延,能站的地方越來越少,外圍的人被吞噬,有些膽大的想跳到鄰近的屋頂失足跌了下去。有人踢下了妻子,有人丟下了孩子。
深淵之上,亦是地獄。
很快,抉擇的時間就交給了老人。兒子剛阻擋想要搶占高地的年輕人已經疲憊不堪。老人的視線逐漸空洞,看著孩子那寬廣的后背伸出了手。
有人比他更快,自己的老伴,漢娜像一只輕飄飄的鳥兒,飛到雷克斯,她的兒子身邊親吻了他的臉頰,在莉亞的尖叫中一躍而下。
雷克斯回頭,佝僂老人的眼淚落進了花白的長須里。漢娜飛走了,她留下的空間讓父子靠得更近。
“我很抱歉,父親。”
“不,該道歉的是我。”
祂沒打算放過他們。
自己的兒媳,那個唯唯諾諾的草藥師的女兒,納西坦來到了老人面前,她張開雙臂,向老人索要女兒。
她母女遺傳了一樣漂亮的綠眼睛,一大一小都很漂亮。納西坦緊緊擁抱了莉亞,在雷克斯的呼喚中親吻了摯愛的丈夫。她又回到了老人面前,放下了滿臉淚水的小孫女,她一邊哭著一邊咳嗽,但納西坦沒有在拍打她的后背。
“父親大人……”
這聲呼喚像是喚醒了老人過去威嚴的樣子,他挺起腰桿,像個威武的戰士,哼出的鼻音讓納西坦縮起腦袋。
“莉亞不用還給我了,我不喜歡這個小哭包。”
他昂首走下茅草的屋頂,就像走下他的王座,沒有去看兒子兒媳,小孫女的淚水模糊的樣子顯然也看不到自己模樣。
他很高興,因為膽小的自己做不到漢娜那么漂亮。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腳底一滑,他狼狽地滾進了泥里。
太陽落山,今天過得格外漫長。
一次次分離,雷克斯緊緊摟住懷里的莉亞,她已經哭啞了,腦袋埋進自己懷里,胸前一片水漬。
“會變好的,莉亞,會有人救我們的。”
雷克斯重復老人說過的話。
“爺爺騙人!爸爸也騙人!”小女孩經歷過的東西,已經讓她明白了什么,黑色是最可怕的東西,黑色將自己的親人都帶走了。
“爸爸不騙你,莉亞。”雷克斯笑著,將自己的女兒高高舉起,他才答應納西坦以后要好好對她,這么點事,雷克斯可不想搞砸。
男人將女孩舉起,托著她的后頸和屁股,讓少女仰望天空。
“你瞧,爸爸把莉亞放到了天上,把莉亞放到了星星里,這樣,黑色的東西就找不到莉亞了。”
“……真的嗎?”
“真的哦。”
黑泥爬上了胸膛,男人壓下恐懼,說出了最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