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吏名叫郭弘,潁川陽翟人,家傳小杜律,剛被選入常安為吏不久,聞言一愣:“首惡?難道不是馬援?還有若輕易定罪,恐怕與律令不合啊……”
孔仁不耐煩道:“你所學是杜延年所撰的小杜律吧?在我看來,遠不如其父杜周的大杜律有見識。”
“杜周有言,三尺律令從何而出?出自皇帝!從前漢家皇帝詔令成為了律法,今天新室皇帝的制言也成為疏令,當以今上為準,不必遵循什么古法。”
五威司命府自從建立以來,從主事的統睦侯陳崇,到右司命孔仁,辦案的準則就是就是根據王莽好惡,若不涉上命,那就自行判斷,法律只是一個皮筋,可緊可松,隨便玩弄,還真當真不成?
孔仁大言不慚:“今日亦然,若事事遵循律令就行,要吾等官吏作甚?斷案嘛,還是要靈活些。”
總之,快些將這案子了結才是緊要,孔仁知道,皇帝的興趣在于制禮作樂,故銳思于天文地理,講合六經之說。公卿早上進宮,晚上才出來,議論連年不決,反倒是日常繁雜的省獄訟冤之事,不甚關心。
這就導致案件積壓,全推到五威司命這邊,若是每起案子孔仁都按照律條,細細審理,可不得累死!倒不如大筆一揮,批量解決。
郭弘還是有些謹慎:“右司命,第五倫畢竟是位三百石郎官,一郡孝廉,不查到實證,貿然定罪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孔仁心知,這次的事源于五威司命陳崇要給原涉一個教訓,所以才為縣宰撐腰,讓他大著膽子與原涉為敵,讓原巨先不要太過驕橫。
但顧忌到罩著原涉的常安樓護、杜陵陳遵這兩位有官爵在身,與皇室關系密切的“儒俠”,司命府也不能一棍子將原涉打死。用一個親信門客代其子原初抵死,算雙方都能下臺的結果。
只是誰也沒料到,馬援竟在細柳亭將那萬脩放了,還一起出逃。
孔仁氣沖沖地要收拾這廝,牽連其家眷,一查卻發現,這個小督郵居然有兩位手握實權的二千石兄長。茂陵馬家在關中勢力深厚,姻親盤根錯節,甚至和皇室都有親戚關系。
惹不起,惹不起。
與那些龐然大物相比,第五倫這孝廉郎官,只是小小螻蟻。
孔仁對第五倫的身份不屑一顧:“我看過卷宗,第五倫出身里豪寒家,祖上并無任何閥閱。其舉主列尉大尹張湛素來不受天子器重,如今張子孝因手下縣宰受賕貪腐而受了申飭,在朝中更沒什么聲音。”
而第五倫入朝月余以來,似乎也沒找到什么特別的靠山,只與同郡幾位郎官走得近些,聽說還拜了揚雄為師。
想到揚雄孔仁就覺得可笑:“那些文士常吹噓揚雄,說他是什么‘關西孔子’,在我看來,不過是無能的蜀中老叟。”
當年就是孔仁帶著人,將這老匹夫嚇得從天祿閣上跳將下去,摔斷了腿。
揚雄自從數年前,就對天子要他寫的歌功頌德辭賦屢屢推辭,早就失了寵,十分落魄。聽說又不自量力,和國師公絕交,徹底沒了位高權重的朋友。
什么樣的夫子帶出什么的樣的徒弟,在孔仁眼中,相比于此案涉及的原涉、茂陵馬氏,第五倫才是最好拿捏的,既然卷進來了,管什么無辜不無辜,就你了!
孔仁打著哈欠,叮囑郭弘等人:“早些結案,定他為首惡,就說一切為第五倫謀劃,馬援只是從犯,罪減一等,茂陵馬氏那邊便能交待過去。”
“說來第五倫也可憐啊,不必判太重,髡發流放即可,西海郡的苦寒之地,正缺人戍守!”
……
被人推攮著進了犴獄中后,第五倫只覺得滑稽,前天還給萬脩送酒肉,今天就輪到自己身陷囹圄。
這真是鍋從天上來啊,當時是否應該咬咬牙,隨馬援、萬脩一起流亡,落草為寇,弄個梁山水泊出來,走在野起義的路線?
第五倫暗暗搖頭:“我沒逃都遭如此對待,若是逃了坐實罪名,第五氏的處境恐怕更糟,恐怕要被這些官吏狠狠剝皮抽筋,數月積累,毀于一旦,更可能再也見不到大父。”
雖然方才孔仁審案時,第五倫用春秋決獄替自己辯護,說得滴水不漏。而五威司命也沒找到任何證據來坐實他是從犯,加上馬援那封帛信,處境似乎安全了。
但第五倫絲毫不敢樂觀。
若嚴格按照春秋決獄來辦事還不錯,可新莽爛到一定程度,徹底變成了人治,律令幾已成為空文。同樣的罪,不同身份的人判決截然不同。
打個比方,萬脩這種民間小輕俠若是劫人搶掠,幾乎必定棄市。馬援若觸律,因其家族勢力與兄長維護,可能會高高抬起輕輕放下,在常安服兩年徭役意思意思。
而像第五倫這種不上不下的,大概率流放到西海郡,也就是后世青海湖服苦役。
想要脫罪,靠的不是精通律法,證據確鑿,而是有無關系,靠山硬否?
這就是第五倫事先已料到的“風險”,趕在五威司命召喚前,他匆匆回家安排好了一切。
“名望和人情究竟有用沒用,就看此役了!也不求徹底翻案,只望能讓我不必遠徙,就算丟了郎官職位,能留在關中繼續經營宗族就好!”
沒吃沒喝,又餓又渴,第五倫在這寒冷的犴獄中抱著麥稈咬牙哆嗦,這次莫名其妙替馬援、萬脩背鍋,算他穿越后最大的挫折。
遂忍不住暗罵起馬援來:“你二人倒是走得痛快瀟灑,我卻挨這受罪,最講義氣的人,分明是我啊!這人情我算記下了。”
“但歸根結底,誰讓我有罪呢?”
第五倫自嘲著,讓自己記住這個教訓:“這世道,你出身寒門是為過,人微言輕,是為罪!勢力弱小,更是罪加一等!”
……
“孫卿,老夫能幫上什么?”揚雄照舊來蹭吃蹭喝時,卻驚聞第五倫鋃鐺入獄,不由駭然。
景丹對他道:“子云翁,伯魚已預料到了,王文山已去懇求邛成侯出面,我這就去找同為郎官的巨鹿耿純,伯魚最近與他及許多郎官交情越發不錯,吾等糾集起來前往五威司命府向統睦侯申冤,聲勢鬧大些,或能逼得右司命孔仁放人。”
還要回列尉郡一趟,盡管張湛出面的概率很低,可景丹仍得去試試,他很珍惜第五倫這個朋友。
景丹不想讓揚雄太擔憂:“至于子云翁,在家靜候佳音即可,明日伯魚便能歸來。”
揚雄就這樣看著眾人分頭離開,只剩下他默默拄著拐杖,在院子里嘆息。
“揚子云,你當真無用至極啊。”
揚雄對第五倫這新弟子十分喜歡,待自己有禮,家中酒肉也隨便他吃。
漸漸的,教第五倫的學問已不限于方言,還包括揚雄熟知經傳唯獨不學訓詁義理的五經。第五倫對待學問的態度與他很像,只看經傳,不求甚解,卻時常能舉一反三,來兩句讓揚雄都陷入思索的驚人之言。
好肉好菜吃著,自己身子骨比過去稍好了些,應該能活到明歲,或許慢慢的,就能說服第五倫將太玄法言也學了,這是揚雄的心愿。
誰曾想,第五倫竟無辜遭囚,被喚去五威司命府后,至今還沒放出來。
八年前,揚雄可是領教過五威司命的陰寒毒辣,抱著斷腿躺在犴獄里哀嚎的滋味不好受啊,從那以后,揚雄便開始隱于市中,保持與權貴的距離,以免再被殃及。
這次也一樣,按理說,他是不該卷進去的……
可揚雄還是免不了心焦,第五倫口才卓絕,心思機敏,若是司命能講理,大可不必擔心。怕的就是,他們和當年對待揚雄“謀逆”的罪名一樣,根本不給第五倫辯解的機會,急匆匆就定了案。
雖然與第五倫交好的王隆、景丹都積極奔走,要走關系幫第五倫脫罪,但就算說動邛成侯、張湛,加上景丹聯絡的眾郎官出面,就能讓五威司命放過第五倫么?
揚雄當初能幸免于難,還虧得天子王莽足夠了解他,知道他絕不會參與謀逆,多問了一句,這才逼得五威司命好好查案。
他思索后,覺得還是不能置身事外,遂招來大弟子侯芭:“公輔,你且帶著我的手書,去一趟桓君山家,再拜訪修遠伯府,請桓譚和梁讓也出面幫幫伯魚。”
揚雄朋友不少,但大多是泛泛之交,見他貧賤失寵就相繼斷了往來,僅剩修遠伯梁讓還以師事待之,至于桓譚,更是貧賤不移的莫逆之交,也是最懂揚雄的人。
但這兩位雖有爵位,秩祿千石,可放在常安,都算“人微言輕”。
還得靠“大人物”開口,才能安心啊。
能求誰呢?
老揚雄睜開了眼,下定了決心,他喊了守在院中的第五福,隨他回了趟家,將那幾卷視若珍寶的方言原篇一一取出,用袖子小心擦去灰塵后,放在褡褳里。
幾年前,國師公劉歆曾向揚雄討要此書,被揚雄言辭拒絕,幾十年交情,最后相看兩厭,二人從此徹底沒了往來。
對自己欣賞的第五倫,揚雄恨不得傾囊相授,但對已經形同陌路的“老友”,揚雄一個字都不想給他。
可今日,他卻不得不低頭了。
為了自己的悲劇,不要在第五倫身上重演。
揚雄讓第五福將他攙扶上車,有些顫抖的手指向前方:“去國師府!”
……
第八矯今日乘著休憩難得回來一趟,走到宣明里門口就發現不對勁。
眾人都對他指指點點,里監門看他的眼神也滿是同情,這是出了什么事?
進了里中后,卻遇到第五福和揚雄駕車而出,白發蒼蒼的老者懷抱書簡滿臉苦悶,而第五福心急如焚,揮手讓第八矯快讓開別擋道。
第八矯卻張開雙臂攔下了馬車,一問才知道事情緣由,不由大驚。
“伯魚被抓進五威司命府了?”
“我……我能做什么?”
第五福煩了,下來將第八矯推到了路邊,罵道:“你這只知讀書的太學生,能做何事,毋要阻礙吾等就好。”
第八矯確實不在第五倫的營救計劃中,但看著揚雄與馬車遠去,他卻從地上站起來,面容決絕!
“誰說太學生不能成事?”
第八矯調頭原路返回,送他來的牛車已沒了影子,一時又攔不到去南邊擋道車乘,一著急,便將寬袖卷起,在常安大道上小跑起來。
寬衣博袖的儒冠學生跑步前進,引來不少人詫異目光,第八矯臉都紅了,他平日多在廬舍中專注五經,甚少動作,只跑了半里地就累得氣喘吁吁,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
腳底板有點疼,走得太急,履底竟磨破了,但第八矯強忍著,讓自己勿要停下,只是他速度越來越慢,去太學十幾里路,怕不是天黑才能到。
好在在拐入冠前街時,第八矯終于攔下一輛拉煤球的牛車——他們家卻是將生意擴展,給城內購買的人也送起了貨。
第八矯也不講究,報上身份,便爬上了煤球車,一路顛簸而行。
煤球味道嗆人,素白的儒袍好似染了墨,平日里注重儀表的第八矯卻不在意了,心中只想到第五倫的音容笑貌。
當初讓學于己的謙遜,說合第八、第五兩家重歸于好的大度。以及憑一己之力,將已經分裂兩百年,幾乎要形同陌路的臨渠鄉諸第整合,重新變成一個宗族的豪邁!
在第八矯看來,這都是極了不起的壯舉,自己只能仰望之。俗言道見賢思齊,他平素默默讀書,可在第五倫性命攸關的時刻,若不站出來做點什么,恐怕后半生都要看不起自己。
“我雖不能如伯魚般大賢,亦能仗義死節!”
一路上車馬猶如流水,有時候堵著路口,只能等待,搞得他心急如焚。
好容易出了覆蠱門再走七里,第八矯跳下煤球車沖入太學,也不理會旁人看他狼狽污穢的嘲弄,徑直走入舍中,先喝干了一大瓢水,然后翻箱倒柜,將那件黃色衣裳找了出來。
新朝崇尚五行始終,太學生們尤甚,講究“五色衣”,即“春青、夏朱、季夏黃、秋白、冬黑”。因為新朝自詡土德,尚黃,所以黃色超越朱、黑,一躍成為最尊貴的顏色,頗受朝野喜愛。
第八矯也不管它做工如何精細,那蜀錦材質如何名貴,竟毫不猶豫抄起刀削,將這件父親花了不少錢為他置辦的好衣服劃開。
等出了門后,又搶了門口眾太學生晾曬衣服的長竹竿,將衣裳綁了上去,一面簡陋的旗幡便制成了。
區區一個太學生,只知道讀圣賢書的呆子,面對冤假錯案能做什么?
仰頭看著那旗幡,第八矯想起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事。
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正是那位為天下百姓發出了“七亡七死”之呼的鮑宣,時任司隸校尉,派人制止丞相掾吏擅入馳道的違法之舉,并沒收其車馬。
那世道跟現在一樣,沒有什么法理可講,就看誰權勢大誰有理。此舉被視為冒犯丞相,中丞侍御史前往司隸校尉府,要鮑宣交出手下官吏。
但鮑宣拒絕,禁閉大門不讓使者進入。于是朝廷便以“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之罪逮捕鮑宣。因為他平日愛說實話,得罪人多,竟無人解救,判了死刑,此事轟動京師。
二十年前,正是在此地,有一位博士弟子王咸,聽說此事后,于太學舉起幡旗,振臂一呼!
結果有一千多名太學生麇集王咸幡旗之下,第二天,王咸率太學生們堵住丞相上朝去路,邀駕請愿,接著又伏闕上書,哀帝迫于壓力,下令將鮑宣減死一等。
那是第一次成功的太學運動,這給了第八矯靈感,他抱著幡旗一路走啊走,來到太學生舍外,尚書弟子們休憩的地方。
今天氣候不錯,莊光莊子陵仍在酣睡,思考人生終極問題;南陽人劉文叔正和他的同鄉、侍講朱祐玩著六博之戲;天才少年鄧禹在翻閱書卷,來自潁川的強華則依然在地上推演讖緯圖符,認真極了。
還有更多人都住在附近的區舍中,總計有數千之眾,本朝太學擴招猛烈,比漢哀帝時人數多了數倍。
第八矯扛著幡旗,站到了他們面前,猛地揮舞起來,這滑稽而奇異的一幕,吸引了眾人注意。
鄧禹少年心性喜歡熱鬧,最先跑了過來,朱祐也看到了,皺眉跟劉文叔低語幾句,惹得劉秀回頭望來。看到是第八矯,劉秀本來就大的嘴巴張得更大了,滿臉不可思議。
還有更多人紛紛聚集過來,想看看平素半天放不出一個響屁的第八矯今日這般作態,意欲何為。
第八矯漲紅了臉,他不是很擅長言辭,可今日卻豁出去了,只拼命給自己壯膽,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
“諸君,請駐足片刻,聽我一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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