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畢竟與國師公有幾十年交情,近樓臺者先得月,第五倫先前就旁敲側擊,將此人履歷弄了個明明白白。
老揚雄還告訴他:“劉子駿一家有改名傳統,其父原名劉更生,后來才改叫劉向。”
如此方知,劉秀劉潁叔是后改之名字,原來叫“劉歆”,字子駿。
劉歆在漢成帝河平年間與其父領校秘書,也在那時候和揚雄結識,雖然揚雄對劉歆頗多貶損,但聽得出來還是敬佩其才干的,譽之為“數術方技,無所不究”。
他的名頭很大:古文經扛旗者、左傳與周禮學派的大宗師,外加編制三統歷、校定先秦圖書作七略等成就,沒文化的第五倫也不懂,直到揚雄說起一事。
“前朝哀帝時,劉歆還校唐虞之際的古書山海經凡一十八篇,獻于天子。”
當時第五倫眼睛就亮了,看不起誰呢?山海經他當然知道!
光聽過沒看過就對了。
如此一來,國師公的身份就變得極其復雜:大儒、經學家、文學家、律歷家,外加王莽最親密的戰友與親家,這讓第五倫暗暗懷疑:“這劉秀……當真是那個位面之子劉秀?總不會是重名吧。”
先幫王莽取代了西漢,然后反莽再造一個東漢?這劇本總感覺有些奇怪。
而今日終于得見劉歆真容時,第五倫才發現,這哪是什么位面之子啊……
可以叫位面之爺了!
按照揚雄描述,劉歆年紀應該與他差不多,今年六十七八。第五倫跟著隗囂、劉龔二人步入國師府內院后,遠遠望見一位老者坐于枝葉蕭瑟的桃樹下。穿素白長袍,身披狐毛皮裘,頭發花白。
“叔父,第五倫帶到。”劉龔輕輕喚了一聲,讓劉歆抬起頭看了眼,然后什么也沒說,繼續垂首凝神苦思。
劉龔低聲叮囑第五倫:“也是不巧,國師正好在算髀,你且在那邊蒲席上坐著等待,若是國師不喊你,千萬不可發聲,擾到了國師,就會被大杖趕出。”
這么嚴重?第五倫應諾,現在靠得較近,他發現劉歆遠沒有其年紀本該有的衰老,或許是擅長保養,外加修習養身方術,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每一絲頭發每一縷胡須都梳理得整整齊齊,舉手投足間,頗有些仙風道骨,觀感上比揚雄那老醉鬼強很多。
地面有酷似八卦的圖案,圓環中鋪著沙子,與河沙顏色不同,搞不好是海濱運來的上等細沙。
只見劉歆手持規、矩,在沙地上不斷畫著圓圈,再用尺和皮繩進行測量,亦或在圓外小心翼翼地畫著多邊形。他手旁還有一摞算籌,劉歆就用這種古老到落后的工具,不斷組合出復雜的數學運算。
第五倫好奇地看著這位文理雙修的大能,又瞥到一邊扔著個器具,便輕手輕腳過去撿起來,看過后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游標卡尺?”
此物青銅制作,長一尺有余,固定尺、固定卡爪、魚形柄、導槽、導銷、組合套、活動尺、活動卡爪、拉手等部分一應俱全,跟后世初高中物理課就會接觸到的游標卡尺像極。
但第五倫試了試后,發現它像則像矣,卻根本游不起來,只能借助指示線,靠目測估出長度單位“分”以下的數據,不夠精確。
“給我。”
劉歆大概計算到要用至此物的時候,伸出手來討要,頭卻不抬,只把第五倫當成奴仆一般。
第五倫小心繞開沙地上的圓圈,他深知計算過程被人破壞時,理工狗會多么狂怒,只將卡尺遞給劉歆。
剛想開口說點什么,比如指點劉歆幾句套套近乎,豈料這老兒竟不耐煩地揮手送客。
“人我已見過,伯師,帶他走罷。”
……
還真就只是“見見”啊!第五倫只覺得莫名其妙。
出了內院后,下大夫劉龔笑道:“叔父性情一貫如此,莫說伯魚,有一次太子來府中,遇上他正在籌算,同樣愛搭不理,太子只能悻悻而歸。”
新朝太子王臨,正是劉歆的女婿,正與功崇公王宗明爭暗斗。劉歆天然站在太子一方,第五倫知道,自己今日若接受了王宗的聘請,這國師府的門,大概就進不來了。
但進來后也無大用,跟劉歆一句話沒說上。
好在劉龔待他十分有禮,讓第五倫喝點溫酒暖暖身子再回。
置酒之時,第五倫乘機問道:“敢問劉大夫,國師公方才莫非是在計算圓周率?”
第五倫聽揚雄提及過,說什么“古之九數,圓周率三,圓徑率一”,意思是古人以為,圓為周三徑一,二者相除就是圓周率。
“確實如此。”劉龔道:“伯魚可曾見過‘嘉量’?那便是叔父奉陛下之命所制。”
嘉量是新朝的度量衡器具,第五倫初見時也被驚到了,是一個銅制的圓筒,里面則是方的,左右各有小耳,看似普通,實則五腹俱全:以斛量為主體,圈足為斗量,左耳為升,右耳上為合,下為龠(yuè)量,重量二鈞。
其背面則是銘文:“律嘉量斛,方尺而圜其外,庣(tiāo)旁九厘五毫,冥百六十二寸,深尺,積千六百二十寸,容十斗。”
五種度量標準結合在一個小器物上,確實設計精妙,劉歆之才可見一斑。
劉龔道:“叔父在制作嘉量時,發現古人以為的周三徑一錯漏太大,以至圓不成圓,有損圣朝同律度量衡之法。他便自創新法計算,破觚而為圜,重新得出圓周率,嘉量遂成。”
“但近來叔父卻發現,那圓周率仍是不夠精確,遂反復運算。”
“先前算得數為多少?”第五倫追問,見劉龔不往下說了,便故意道:“不瞞劉大夫,吾師子云公近來也在家中割圓籌算,亦有所獲,或可裨益于國師。”
“子云翁也在算?”
劉龔不知這是第五倫胡謅,一愣后明白了,不由大笑起來。
行,兩位老冤家又在斗氣呢!過去幾年,劉歆因為揚雄不給他看方言,便憋了股勁也想鼓搗一本出來,劉龔見得多后,習以為常了。
劉龔遂比劃道:“以圓徑為一丈,圓周盈數為三丈一尺五寸八分六厘。”
這年頭不好形容小數點后數字,故用丈、尺、寸、分、厘、毫、秒、忽這8個單位作為整數來表達,第五倫了然。
“3.1586啊,已經不錯了,但差的還挺多……”
第五倫今天來見劉歆,卻見了個寂寞,再想起先前揚雄替他來國師府求情,遭到劉歆譏諷,受了好大委屈,悶悶不樂好幾天。
他遂帶了點蔫壞報復的心理,起身告辭時道:“我家夫子與我經過數日苦算,已求得最精確的圓周率,哪怕張蒼復生也不能超過。”
“所以,國師公大可不必再浪費時間,空自苦算了。”
劉龔板起臉:“你這孺子,口氣倒是不小,數日工夫,就能超過叔父十數年之算?”
第五倫笑道:“若是不信,大夫且將一數字轉告國師,讓他反過來算一算,便知孰優孰劣!”
這不是給兩個老冤家拱火么,劉龔卻也想看這熱鬧。
第五倫留下一個數字后離開了,對劉歆這種卡在一道數學難題上的人來說,只告訴他答案,不講明他求解過程,更為撓心。
管他是不是位面之子,先替揚雄出口氣再說。
少頃,正在桃樹下苦思冥想,卻因算法和工具精度所誤,遲遲得不到更精確結果的劉歆,便從劉龔口中,聽到了一串數字。
“叔父,揚雄、第五倫所算圓周盈數為……”
“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
……
而另一邊,第八矯也滿面春光地回到太學生舍,開始收拾行囊。
恰好住在隔壁的劉秀過來看到,不由詫異。
“季正這是要去何處?遠游還是回家。”
經過舉幡救倫一事,第八矯對劉秀十分信賴,加上他為人耿直實誠,當劉秀與自己是同一類人,便笑著將今日之事說了個大概。
“我后日要去功崇公府赴任,作為公國冼馬,不能再與文叔繼續做同學了。”
聽聞此言,劉秀頓時一驚,擔心的卻是另一人:”第五伯魚也受了功崇公之聘?”
第八矯搖頭:“這倒沒有,伯魚意在歸隱,無意于仕途,拒絕了。”
話剛說完,劉秀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第八矯也不明白他樂什么。
劉秀只說自己是來感謝第五倫兄弟贈石炭的,作為第五倫的謝禮,參與舉幡的太學生都得了一份。
而劉秀更意外收到了兩倍的量,與劉隆相匹,看來第五倫已知道那天主要功臣是誰了。
劉秀雖然面上無動于衷,心里還是有點小欣喜的:“第五倫記住劉文叔了。”
經過此役,第五倫聲名已在常安傳開,再瞧瞧周圍,這么多太學生參與此事,又得了第五倫饋贈,禮輕而情誼重。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等學成返回家鄉時,便會口口相傳,替第五倫將名聲散播于天下。
“吾兄若能得到這樣的名士輔佐就好了。”
而今再得知第五倫無意入仕莽朝,劉秀心中更是大喜。
劉秀聽說過楚地大儒龔勝的故事,這位老儒漢哀帝時便曾抨擊刑罰嚴酷、賦斂苛重,是出了名的清流。后又不滿漢哀帝寵幸董賢,加以譏諷,等到王莽秉政時,龔勝看出王莽意圖,遂歸老鄉里。
新朝始建國三年(公元11年),王莽想聘請龔勝來做太子師,龔勝拒不受命,堅決不上車,最終絕食而死。
還有與劉秀同郡的郭丹,郭丹是穰縣人,七歲而孤,以孝順后母聞名,后來入常安太學,常為都講,諸儒敬重之。等到王莽篡位后,兩次征辟郭丹,許以高位,郭丹卻辭病不就,最后帶著一群學生跑到官府力量薄弱的北地郡。
在劉秀眼中,不仕、歸隱,這兩樣加起來,簡直就是對王莽不滿的同義詞!
回到居室后,劉秀嘴角都彎成了√。
“這些歸隱不仕王莽之人。”
“有一個算一個,無不懷念我大漢!”
……
PS: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臣秀領校,秘書言校、秘書太常屬臣望所校山海經凡三十二篇,今定為一十八篇,已定。——上山海經表。
另外劉歆是中國最早嘗試計算圓周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