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武縣人都知道,流水的縣宰,鐵打的張氏。
畢竟放在十多年前,特武還叫富平時,整個縣都是張家的封地。作為酷吏張湯的后代,這個家族在前朝宣、元時大放異彩,五世祖張安世做到了“大司馬車騎將軍”的位置,這之后張氏累世富貴,不是外戚,卻比外戚更穩,關中甚至用“金、張”來代指顯赫之家。
但在王氏外戚專權后,張氏卻有些落魄,先丟了官職被攆回封地,又被王莽收走侯位,只剩下一個附城之爵,成了土財主。
不過,雖然政治地位上不如義陽侯傅氏、義成侯甘氏,被戲稱為北地第三豪強,但張氏在財富上卻遠遠超過兩家之和,于本縣也有極大勢力,縣宰都得對他家俯首帖耳。
特武什么都好,就是地處邊陲,迫近戎狄,于是張家在縣城附近整了三座高大的碉樓……塢堡,互為犄角,外防匈奴,內防兵賊。僮仆佃農近千,徒附數百,控制著秦渠、漢渠的出入水口。
五月十五這天,縣里發生大規模的火并,當然瞞不過張氏耳目。因戰斗地點離塢堡不算遠,家主張純便讓兒子張奮帶著徒附百余人,過去看看出了何事,他自己則在塢堡上遠遠觀望。
過了兩刻,戰斗停歇,張奮也回來了。
“大人,兒剛剛抵達,就看到盜匪在打官軍。”
張純皺起眉來:“確定是盜匪,不是胡虜?”
張奮道:“彼輩雖用麻布罩著臉看不到容貌,但扎髻卻假不了,確實不是辮發的匈奴人,還舉著杏黃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
張純搖頭:“口氣倒是不小,替的是哪個天,行的是何方道?“
“再者,縣南的盜匪不過百余騎,一向只小打小鬧,怎敢忽然襲擊新軍糧隊,餓瘋了?”
張純陷入了思索:“安定屬國的羌種雜胡,還有三水縣自稱孝武皇帝曾孫的盧氏三兄弟,也是椎髻啊……你接著說。”
張奮道:“此時戰事已停,有位高個戴麻布罩賊寇還用矛戳著一顆人頭,站到車上,高喊‘汝臣已死,吾等只誅首惡,余者不殺’。”
“汝臣當真死了?”張純心中反而一喜,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吞胡將軍在側,又有朝廷詔令背書,他不敢帶著鄉紳們抗租抗稅。
可張純對汝臣這不講規矩,殺雞取卵的家伙亦是深惡痛絕,這廝可是敢上門找張氏捐糧的!
就算沒有盜匪,到張純忍不下去時,他自己都想設個局,要了汝臣的命。
“然后呢?”
張奮道:“而后汝臣司馬麾下眾人便一哄而散,丟下糧車不管了。”
“那群盜匪正要押著糧車離開,卻聽到北面響起一陣喊殺聲,卻是駐扎縣北的司馬第五倫來了。”
張純捋著胡須:“且慢,兩營駐地相隔如此之遠,第五倫為何來得這么快。”
張奮道:“二人約好今日同去大營交糧,第五倫已過苦水河,相距不過二十里,聽到告急便拋下自己的輜重糧草,匆匆來助!”
“說來也奇,汝臣麾下豬突豨勇遇賊,皆是一哄而散,一觸即潰。反觀第五倫所率數百羨卒,雖然陣型散亂,但卻緊緊跟著他,不懼盜匪流矢。雖不知真正戰力如何,但那股氣勢確實驚人。連盜匪窮兇極惡之徒都被嚇到,不敢與之交鋒,只帶著汝臣的頭顱遠遁。”
“兒也乘機過去與第五倫相會,他正與我說話唏噓時,卻忽然一拍大腿!”
張純奇道:“出了何事?”
張奮言:“第五倫說……‘盜匪狡猾,得了汝臣司馬頭顱,指不定還會去進攻障塞,還望張君遣人,助我營主薄宣彪押送糧至縣城,我再去馳援友軍!’”
按照計劃,本來只是讓馬援帶七八十騎,持著汝臣頭顱到障塞營地外恐嚇一番,好讓第五倫有借口進去接管此營。
可二人萬萬沒想到,障塞的防備居然松散到這種程度,馬援在路上突然奇想,讓人換了裝束,趕著一群潰兵在前朝障塞逃去。奉汝臣之命守障塞的軍候,一聽汝臣司馬為賊寇所追,也沒多想,竟直接開門接應。
于是追在潰卒后的馬援乘機上前,高呼汝臣已死威嚇眾人,旋即連斬門卒數人,再殺一名當百。說來也巧,正是那天要抓馬援和萬脩壯丁的家伙。
障門因此失守,豬突豨勇們都以為是胡虜殺來了,亂作一團,還有人乘機逃跑,留守的軍候也難以組織人手反擊。
就在這混亂之際,第五倫又帶著人趕到,瞧見障塞大亂亦是一驚,這跟說好的劇本不同啊。
然后就令人高呼第五營來援,這一喊不要緊,馬援便心領神會,扶著傷員上馬,帶著騎隊馳出障塞,向南方揚長而去。
等第五倫帶人呼呼赫赫跑過來時,哪還有半個賊寇的影子,只剩一片混亂的營障。
“汝臣司馬已被賊寇所斬,即日起,直到吞胡將軍派來新的軍司馬前,縣南暫且由我接替。”
第五倫雷厲風行,令人重新布置障塞防務,一同接手的還有糧倉。
汝臣的親信軍候對此有異議,又不肯交出賬簿,遂被第五倫當場翻臉,聲稱軍候就是賊寇內應,不但向賊人通報汝臣行蹤,還故意開門放彼輩入內,眾目睽睽,罪證確鑿,當場拿下斬了!
軍候都來不及喊:“我為大新流過血”就丟了腦袋,掛在轅門上,再無人敢抗拒第五倫。
而那賬簿也順便在混亂中“遺失”,這下除了第五倫,沒人知道倉中究竟還有多少糧食了。
等第五倫進入倉中,看到堆積如山的數千石谷米,這才短短半月,可比第五氏辛苦種田經商來得快多了。果然,發財致富的手段,都寫在刑法里啊!
第五倫抓了一把黃燦燦的粟谷在手心,露出了笑:“汝臣啊汝臣,你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糧食確實不少,但下一秒,就是我的了!”
“不對勁。”
軍候戴恭在第五營所押的十余輛車邊上蹲著,心里十分忐忑。
自從第五倫被皇帝接見賜爵后,戴恭就老實了很多,明里暗里都不敢跟第五司馬為難了。
他本想求梁丘賜將自己調走了,豈料第五倫盛情挽留,梁丘賜亦對戴恭說:“且留下,替本校尉盯著第五倫。”
于是戴恭就開始了他的潛伏生活,第五營北上途中,一舉一動都記在眼里,一有機會就稟報梁丘賜,大多是第五倫愛兵、仁慈、憫農的事。
可待他們入駐特武縣北后,事情卻發生了變化。
雖為軍候,但戴恭已經被完全架空,只讓他監督士卒種地,關鍵的搜糧、甲兵、倉庫,都分配給了第五倫的親信,第七彪、宣彪這文武兩彪,成了左膀右臂,甚至連平旦、雞鳴二人及第五福,都比戴恭實權大。
戴恭郁郁不樂,直到昨日卻被第五倫點了名,委以重任,讓他一同押送糧食前往吞胡將軍大營。
這樣就又能見到梁丘校尉了,戴恭歡天喜地應下,這回一定要求校尉將自己調走啊!不過在第五倫派親信士卒搬運糧食上車后,他卻覺察除了異樣:這些麻布糧袋看著有點怪,伸手想打開瞧瞧,卻被第七彪喝止了。
路上也不順利,過了苦水河沒多久,軍司馬汝臣就派人來告急,第五倫二話不說,就讓豬突豨勇們卸下糧車,騎著牛、騎著馱馬和驢,帶著數百人趕去支援。
原地只剩下第七彪、戴恭和數十名豬突豨勇看著十多輛糧車,這讓戴恭有些害怕:“就算司馬急公近義,也沒必要這么拼命罷?”
他小心翼翼地向第七彪提出了自己的擔憂,第七彪一拍大腿:“不愧是戴老軍候,你說得沒錯,吾等是要防備賊寇來襲。”
第七彪也是老行伍了,一揮手道:“諸君,都將糧車拉過來,結成車壘,以備賊寇來襲!”
等到豬突豨勇們費勁氣力將大車拉過來圍成一圈后,遠處果然出現了騎隊馳過的煙塵,眾人大驚,第七彪站到車上眺望。
同行的士吏臧怒手持長矛,躍躍欲試,吃了這么多天飽飯,在耕作之余也被第五倫組織做些訓練,他和這數十名豬突豨勇都希望能發揮點作用,躲在車壘后抵御賊寇還是敢的,就等第七彪下令了。
豈料,彪哥卻直呼不妙:“來的有好幾百騎啊,吾等恐怕敵不過,諸君,還是暫且避其鋒芒,留著有用之身罷!”
說著就讓眾人速速撤退,臧怒一愣,看著車上糧草有些不甘心,卻被第七彪踹了一腳,威脅不從命要斬了他,只能含恨離開,只道:“吾等真是無用,對不住司馬。”
戴恭一臉發懵,也要跟著隊伍離開,第七彪卻又一聲大喊:“戴軍候小心流矢!”
身材魁梧的第七彪猛地撲過來,將正準備開溜的戴恭一把撞倒在地。
戴恭還來不及謝謝他,就發現,自己胸口處上不知何時插了一把刀削!
戴恭痛呼起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第七彪,卻見彪哥已經站起身來,大喊道:“戴軍候不幸中箭,救不了了,快走!”
然后他便回過頭,對戴恭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臉,因為第五倫答應,做成了這件事,第七彪就可以頂替戴恭,升任軍候了!
第七彪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只留著戴恭躺在原地,今日他親信都被留在營中,沒人來救他。所有氣力好似都隨著血流走了,喊都喊不出來,暫時也死不了,就在戴恭不知該拿胸口上的刀怎么辦時,賊人馬蹄已至附近。
一個蒙著黑麻布面罩的人過來看了一眼,正是萬脩。
戴恭伸出了手,無力地求救道:“救……救我,我給你錢帛。”
萬脩不搭理,只抬頭看著聚集到一處的車壘,甕聲甕氣笑道:“聚在一起好啊,如此一來,就不必一輛輛去點了。”
“燒?這可都是糧食啊,不帶些回去?“
“讓你燒就燒,休得多言。”
伴隨著馬匪們的不滿嘀咕,糧車被點著,里面都是易燃的干草、秸稈等物,只在最上面壓了幾袋沉重的沙土。
隨著火焰舔舐,柴薪爆裂,夕陽西下的草原上,多了一個巨大的篝火,在數十里外的縣城都能遙遙望見。
火光也在掙扎呼吸的戴恭眼中閃爍,煙塵嗆鼻,他咳嗽時血沫子不斷涌出,下一刻,他又被人扶了起來,賊人們開始拖著戴恭移動,朝火場走去。
火勢越來越旺了,漸漸膨脹成長,宛如一只咆哮的巨獸,吐出長長的火舌,期待新鮮的食物。
萬脩招呼眾人:“將這老賊吏,也一并扔進去!”
在被推入火中前,萬脩還在戴恭耳邊低聲道:“伯魚讓我告訴你,汝惡擢發難數,唯有熊熊烈焰,能銷汝罪!”
到了次日,當第五倫押送糧隊渡過黃河,抵達上河城大營后,立刻前去拜見吞胡將軍。
第五倫一入帳就痛心疾首地說道:“韓將軍,昨日汝臣司馬在運糧途中,遭到賊寇襲擊,不幸身亡了!”
韓威老將軍大驚,然后便說了一句汝臣若還活著,定會一秒破防的話。
“人出事不要緊,糧食……糧食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