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處指揮這場誘敵伏擊的盧芳,原本還希望敗兵倒卷珠簾,將剛來的那營新軍也沖亂,他好帶著部眾反擊,打一場大捷,好用這戰績證明新軍不堪一擊,說服屬國羌胡部落們加入自己。
可那新軍司馬的老辣超出盧芳想象。
卻見第五倫一聲令下,材官們操弩施射,盡管他們動作仍有些生疏顫抖,卻在聽從軍司馬號令,毫不留情地射殺友軍。
羅軍候人仰馬翻,其本人栽倒在地,臉朝下,只抬起頭伸手向前,還想第五倫拉兄弟一把,不甘地喊道。
“伯魚司馬,射錯了,吾等是友軍啊!”
我第五倫打的就是友軍!
至于緊隨其后的徒卒,則被這場忽如其來的流矢射懵了,西面是無情追擊的叛軍,東方則是不辨敵我的箭雨,不知該如何是好。
隨著第五倫劍再度揮下,又是一陣密集飛雹襲來,在射倒十余人后,其他潰兵反應過來,再不敢正面掠其鋒芒,只朝左右逃去。
臧怒第三次給弩上弦,他臂力足,別人用制式的六石弩,他則用八石弩,且不需要用腳,直接用手配合腰力即可。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雖然射的是友軍,臧怒但只覺得比射殺賊子還痛快!誰讓這些所謂“正卒”在過去幾天里待豬突豨勇傲慢無禮,還經常欺辱沿途百姓呢。
“真狠啊。”盧芳目睹一切后不禁咂舌,甚至來不及喚回自家部眾。
被盧芳忽悠瘸了,相信他真是漢家后裔,封為“大都尉”的鄉嗇夫剛才追擊新軍殺紅了眼,此刻騎著馬,帶著羌胡騎們復刻了羅軍候的作風,嗷嗷叫著沖上前去,也挨了一陣箭矢。
大都尉運氣差,直接倒斃,就摔在羅軍候旁邊,其余人則立刻打馬退了回去,都不肯上前了。
方才他們占了山谷狹窄的便宜,乘著羅軍候的部下搶掠輜車時,忽然從兩側殺出,打了新軍一個措手不及。
可若面對面陣戰,不論是羌胡騎還是徒附,裝備不如對面,秩序亦比不上,還是繼續玩誘敵深入的把戲為妙。
于是盧芳讓人吹響號角,令部眾撤了回來,在谷口搔首弄姿,故意辱罵想要吸引第五營入谷。
然而第五營卻置若罔聞,在原地站定,第五倫也清楚己方優勢大概是這幾個月站姿練得早的緣故吧,第五營防守堪稱一絕。
剛才潰兵和賊騎沖來時,豬突豨勇們雖然心里害怕,但腳步跟釘死了一般,不動就是不動!各種戰術動作也能按照平日訓練,下意識地執行。
可一旦動起來,他們肯定會原形畢露,瞬間化作一堆散兵游勇,那不是舍長取短么。
于是乎,兩只菜雞都不互啄了,就互瞪!
兩邊隔著一里地,用各自方言叫罵起來,問候起對方家中女眷來,嘈雜難聽,不過聽仔細了,就會發現想說的就一句話“你過來呀!”
眼看戰局還沒開打就僵持住了,盧芳知道己方拖不起,只長嘆時運不濟。
他雖然沒什么文化,但眼光還是不錯的,十年前就覺得天下可能不會安定太久,謀劃數載,終有今日之勢。
盧芳很想把三水縣當做大本營,三水縣治城池托富泉,可天然灌田,左右谷中宜農且牧,可養數千兵。
且有羌胡部落之助,東邊越過青龍山通達北地腹地,南連安定郡治瀕臨朝那蕭關,都能進取關中。
北接特武,若能奪取那兒,憑借富饒的溝渠平原既可屯兵積糧,又可與匈奴溝通,倚為外援。
若能得到大單于支持,天下有變之際高舉漢家旗號,招攬六郡勇士,是真能干出一番事業來的,簡直是完美的起家之地。
只可惜盧芳貪心了,走錯一步棋,派弟弟去招攬那麻渠帥出了紕漏,被第五倫乘機甩鍋,導致官軍進剿,他不得不提前舉事,結果響應者寥寥。
看來邊塞六郡百姓,還沒到徹底過不下去的程度。
好在三水還西依大小羅山,周邊都是干旱之地,唯獨羅山仿若黃土高原上一片翡翠,森林密布,可借山林之利,隨時遁逃。
眼看打一場伏擊大捷,重新招攬人心的機會也沒了,盧芳只悻悻收兵,讓部眾向西撤入羅山深處,再作打算。只在臨行前恨恨回頭,看著壞了他大事的第五營道
“本王這是主動遷都,遲早還會回來!”
眼看盧芳撤入羅山中,第七彪請戰道“宗主,追不追?”
“追什么,追上去等一場伏擊么?”第五搖搖頭,逢林勿入,別看第五營與敵人對峙不落下風,鉆進山里挨了埋伏后,潰逃起來跟新軍正卒沒啥兩樣。
第五營的首戰就這樣草草結束,第五倫讓人打掃戰場,張魚蹦蹦跳跳過去試了試后,回來告訴第五倫,原來羅軍候還活著,只是傷得重。
“不,你看錯了,羅軍候已死。”
第五倫語氣冰冷,朝第七彪使了個眼色,彪哥最適合干臟活,笑著領命而去。
不會狡辯的死人,才方便甩鍋啊,前陣倒戈的是你,耽擱第五營追擊敵軍導致盧芳遁逃的也是你,沒得跑了。
至于其余新軍正卒,死了也白死,僥幸活下來的也再不敢靠近第五營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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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抓了幾個挨弩箭后沒死透的叛賊俘虜,他們交待,剛才騎馬沖過來倒斃的,是盧芳的“大都尉”。
雖然第五營毫發無損,只有幾個士卒剛才趕路時太緊張扭到了腳。但總體來看,梁丘賜麾下死了一個軍候,傷亡百余,只斬了一個“大都尉”外加幾名叛軍,有些得不償失。
第五倫返回稟報后,本以為梁丘賜會懊惱,覺得錯失大功。豈料他聽后卻面色如常,哪怕得知羅軍候死了也無動于衷,只讓人持一個首級上來,讓化名任俠的萬脩辨認。
“你且看看,這是麻渠帥么?”
萬脩大驚,定睛一看,原來不是馬援,而是個相貌丑陋的麻子臉,大概是梁丘賜從左谷城里投降的人中挑出來的。
“是或不是?”梁丘賜語氣加重,第五倫連忙咳嗽兩聲,萬脩才硬著頭皮說,這就是賊首麻渠帥。
“哈哈哈,麻渠帥來救援左谷,為本校尉麾下所斬,麻匪已被剿滅!”
梁丘賜心情不錯就好,第五倫上前作揖,為自己沒能抓住盧芳告罪。
梁丘校尉卻又變了臉,隨手指著一個有羌胡容貌特點的首級道“伯魚真是糊涂了,你方才,不是已經斬得盧芳的頭顱來獻了么?”
第五倫愣住了,對啊,他怎么沒想到呢?
梁丘賜得意地說道“盧芳已死,叛亂已平,就算以后有人從山里出來,那大概是其兄弟、兒子冒名,難成氣候。”
梁丘校尉,你他娘真是個人才!
這操作讓第五倫嘆為觀止,看來,要在新軍中混,是真的不能要臉啊。
但只在片刻后,第五倫就發現一位和梁丘賜棋逢對手的存在。
卻是安定郡屬令,終于帶著郡兵呼呼赫赫趕到左谷城,梁丘賜正想要向屬令炫耀他斬得的“盧芳頭”,豈料對面卻先一步用矛挑起一顆首級來。
安定屬令站在戎車上哈哈大笑“梁丘校尉,沒想到吧,雖然你先攻下了左谷,但叛賊盧芳帶著幾個隨從向南方遁逃,正好為我部所斬!虜首就在此處!”
兩顆容貌年齡都不同的“盧芳頭“,成了這場滑稽平叛的荒誕尾聲。
倒是第五倫知道,這倆都是假貨,加上盧芳還頂在脖子上那顆,這位“大漢左谷蠡西平王”就有三個頭了。
若盧芳足夠聰明,肯定會弄假成真大肆宣揚,自稱三頭六臂,怎么砍都不會死。
說不定盧芳能借著這故事,再從西北隅哄騙一群愚夫愚婦,甘心追隨呢。
倒是梁丘賜和安定屬令,為首級孰真孰假爭執不休,都拿對方沒辦法,只能各自送給上司報功。
在這點上,比韓威距離京師更近的安定郡無疑有巨大優勢。
數日后,安定郡首府高平(寧夏固原),大尹王向得到屬令傳首后,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寫了奏疏,讓驛騎連信帶頭,速速送去常安。
王向是皇親,“五侯”之一的平阿侯王譚之子,很清楚堂兄王莽的性情。
“這盧芳在安定郡謀逆叛亂,我身為大尹,居然毫無察覺,非得吞胡將軍提醒才派郡兵進剿。”
“倘若盧芳被安定郡所斬,那我還算能將功補過,若不然,只怕要遭申飭了!”
“只要送去得夠快,等天子大喜之下頒布犒賞,定于制詔,不好反悔后,假的也成真了!”
驛騎換馬不換人,沒日沒夜地馳騁八日后,趕在七月份的尾巴抵達京師,將王向的奏疏連同“真●盧芳頭”送達大司馬府,又傳入壽成室內。
然而此刻的壽成室中,氣氛十分微妙,從九卿大臣到小黃門,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觸碰了皇帝不快。
原來,數天前的七月壬午日餔時,京師發生了奇異的自然災害,暴風大雷雨從西北方席卷二來,毀壞房屋、摧折樹木。
宮中昭寧堂池東南角的那株百年大榆樹,也在狂風中倒下,正好砸毀了東永巷西垣,正正壓在東閣上。
這也就罷了,更要命的是,連帝國殿堂“王路堂”,也就是漢時的前殿也遭了難,被烈風毀壞了西廂及后閣更衣中室。
墻折瓦壞的財產損失,甚至連人員死傷都是小事,皇帝和大臣們最關心的,是這詭異天象究竟預示著什么?是朝堂天下不穩的暗示么?是預示著西北方將有巨大變故么?
皇帝已經連續數日沒有上朝,從國師劉歆、國將哀章,到說服侯崔發、統睦侯陳崇等,都頻繁被王莽召見,討論這件事的寓意。
朝中有人隱晦地提出,恐怕是與西北對匈奴用兵有關,惹得王莽勃然大怒。這難道預示著匈奴會像狂風一樣,長驅直入撲向常安么?既然如此,就更說明予對匈奴主動出擊的正確性啊!
偏執到這種程度,只差有人嚷嚷一句“亡新者胡”了。
而劉歆為王莽觀察天象,又發現今日有月亮偏離軌道,犯心前星,這是大患之兆。
正巧今日收到安定郡的奏報,許多人才得知西北安定、威戎交界出了這么大的叛逆。盧芳的事跡,讓人好笑之余,又多了幾分擔憂,畢竟東方海岱、南方荊揚的叛亂已經持續兩年,聲勢越來越大,倘若西方也出事,這大新就真是四處漏風了。
“原來如此!”
這時候,靠拍馬屁和獻符瑞上位的國將哀章一拍腦袋,說道
“烈風雖損王路堂偏室,但主殿絲毫無損,且風瞬息便過,不就與這場可笑的叛亂一樣,雖差點釀成緣邊肘腋小患,卻被我大新王師瞬息平定么?看來這不是什么災異,而是大勝的吉兆啊!”
(首訂加更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