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舟破浪而行,長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水聲激激,仿若一首歌謠。
第五倫站在船頭,身后是擎旗官,只是旗幟是卷著的,再后面則是五十名頭裹黃巾身著札甲的士卒,或持著矛,或抱著盾,而位于船尾巴的,則是金鼓隊的當百,第一雞鳴。因為大鼓帶不過來,他今日只將小鼓用布跨在身上,另一頭綁在腰身上,手持木槌。
不是開玩笑,豬突豨勇中,很多人這輩子都沒坐過船,哪怕是過去自稱乘過的,也不過是橫越涇水,哪能和這潮平兩岸闊的黃河相提并論?秋后水大,寬達數里,光是渡河就得一刻。
旱鴨子們看著水就發暈,更別說這船還晃晃蕩蕩,生怕艄公一個不小心撐翻了,許多人在岸上也算鐵骨錚錚的漢子,眼下卻臉色蒼白像個小媳婦似的,手攢著船幫就不放。
加上不知登岸后會面對怎樣的敵人、怎樣的情形,所有人都很緊張,已經有人忍不住將早飯吐在船上了。
第五倫也有點暈,但還是忍著,甚至大聲喊道:“雞鳴,唱首歌!”
第一雞鳴之所以被選為金鼓隊當百,一個原因是他嗓門大,這家伙倒是沒怎么怕,只問道:“唱《戰城南》?”
那是一首反戰歌,不吉利,第五倫讓他換一個,雞鳴清了清嗓子后唱了首傳至江南,卻在天下頗為流行的相和歌,不論老少,基本聽過就會唱。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第五倫擊節和道:“魚戲蓮葉間。”
慢慢有人跟著唱起來:“魚戲蓮葉東……”
緊隨他們之后那艘船上也傳來了聲音:“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歌謠回蕩在黃河上,這簡單得令人發指的歌唱過幾遍后,或許是轉移了注意力,齊聲歌唱讓他們在集體中找到了安全感,士卒們握矛的手沒那么僵硬了。
隨著眾人呼吸稍稍舒緩,六條船也如魚兒般橫渡黃河,距離西岸越來越近。
他們能看到岸邊蒲葦冥冥,逃難百姓看到有船過來驚喜的眼神,性子急切的已經踩在水里,只等船只靠岸時扒上來了。
“全體都有!”
第五倫喊出了命令:“起身,豎矛!”
“老規矩,凌吾陣者,皆為敵寇!”
“諾!”
豬突豨勇們齊聲應諾,在船只靠岸后,立刻起身,這個動作從半年前開始,他們練習過無數遍,而但凡遇到膽大不怕死想來扒船的,士卒們也毫不留情,直接被一矛桿頂在其肚子上,痛得在水里直打滾。
看著這一船船殺氣騰騰的兵,岸上的百姓們害怕了,甚至比身后的胡虜害怕,甚至開始懷疑,這群兵此時過來,不會是想趁火打劫,或者砍他們頭顱冒功的吧?
“吾乃第五倫,第五伯魚!”
人聲嘈雜,第五倫讓雞鳴等嗓門大的幫自己吆喝:“駐扎孝武縣的孝義司馬!”
畢竟只隔著一條河,東岸三個縣的人還是聽過第五倫大名的,在趕集時,在路人商賈的閑談中,但那畢竟只是鄰縣的傳聞,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外鄉人不可信任,外地口音不可信任,人群是緘默的,跟第五倫在故鄉列尉郡揚名立萬后,隨便一振臂,便能一呼百應截然不同。
第五倫管不了他們怎么想,只將話喊完:“特武之外,本非我防務,但我不忍百姓流落胡塵,今日帶兵過河,列陣掩護汝等,且聽我麾下當百號令,按照次序登船。”
“平旦,汝等帶一百人,安排眾人上船,老弱婦孺優先。”
第五平旦和第五福應諾,但在張羅登船時,方才還爭先恐后的許多人卻又遲疑不前,第五倫明白了,他們理解成士兵要搶自家妻女。
這新朝,兵視民如草芥牲畜,民視兵為賊寇,相互不信任,非一日而成,非一日而變,第五倫只讓愿意上船的人先行。
而就在豬突豨勇們陸續從船上登岸,分開人群在滿是黃沙的灘涂上整隊時,前方兩里外的北地西渠,方才受不了胡虜囂張返身去與其廝殺的少年輕俠們,也終于頂不住越來越多的胡騎,敗退回來!
“分明還能戰的,退什么退?”
那名不忿胡虜張狂,仗劍帶著男丁們返身而斗的少年名叫蒙澤,廉縣人也。
新秦中蒙氏據說是秦時將軍蒙恬之后,當年北逐匈奴后,在當地留下的兒子,躲過了秦末大亂,隱姓埋名留了下來。
但如今蒙氏也只是中人之家,蒙澤和尋常青年一樣,平素好走馬斗雞,但今日雞扔在家中,馬則讓給父母騎乘,他只能步行而斗。
他素來尚武,對上本就是牧民征召而來的匈奴兵,卻也不落下風。奈何周遭農夫沒有主心骨亂糟糟的,一來見前方胡虜越來越多,二來得知后方有特武縣兵來援,那沒平民什么事了,便陸續向后潰退。
這一退,卻將后背暴露給了胡人,一陣箭矢后,蒙澤身邊又有幾人倒斃,他也只能不斷揮劍后退,不慎踩到一具尸體摔倒在地。
要起身時,一個胡人已瞅準時機,縱馬沖殺過來,直刀高舉,就要將蒙澤擊殺!
蒙澤瞳孔放大,直呼完蛋,千鈞一發之際,身后卻亦有一箭飛來,正中胡人!
這一箭力氣極大,隔著百步距離,射在胡兒左胸近肩處,穿透了他的皮甲,對沖之力,竟直接使得他從馬上向后飛出,重重地摔倒地上。等胡虜昏頭巴腦地起身時,蒙澤已欺身近前,一劍捅進了胡人的心窩,還順便斬了頭顱,拎在手里往后退去。
直到這時,蒙澤才看到了救自己一命的人,卻是一位站在輛被拋棄的輜車上,不斷開弓射箭的壯士,正是萬脩!
昔日未能對著董喜射出的箭,都安排在今天了,萬脩手持大弓,以拇指開弓,簇皆鐵制銳箭,若非鐵甲根本頂不住,每每挽弓猶如滿月,緩緩對準追擊農夫的胡騎,雖然不至于一箭射死,卻總能讓他們狼狽受傷,悻悻而退。
第五營早已在渡口外一里處結橫陣,猶如一面大盾擋在胡騎和百姓中間。前排幾隊矛戟放平,若是有逃得慌不擇路的百姓撞上來,死了也白死。
蒙澤等人陸續從橫陣兩邊經過,這孩子還想加入到隊伍里一起殺虜,卻被第七彪呵斥著驅趕,他不甘心,只與其他幾個還有血性的本地人站在陣后數十步,想著跟他們一起殺幾個落單的胡人。
匈奴人這幾日如入無人之境,也早沒了秩序,雖亦有三四百騎追到岸邊,卻分屬于不同部落,他們沒搶到人丁和足夠戰利品的,眼看河岸邊聚集了如此多人,就像看到羊群渡河的豺狼,按捺不住貪婪,哪怕第五營列陣以待,胡人仍試探著往前走。
畢竟,吞胡將軍數千人都覆滅在斗地了,而進入新秦中以來,城郭閉門,士卒怯懦不敢出,助長了胡人的囂張氣焰。
眼看胡騎越來越近,已至百步開外,開始試探著駐馬挽弓朝第五營施射,同樣承擔遠射責任的臧怒卻只能干著急。
“司馬,吾等的弩渡河時受潮了。”
他哭喪著臉,弓弩的魂兒,不就是弓身么?木料、獸角、樹膠蟲膠還有獸筋制作,對濕度十分敏感,一點點變化就會影響射程和準度,再怎么擦也沒用。
臧怒試了試,平素最佳射程六七十步的六石弩,如今要想有同樣的力道,得放敵至四五十步才行。
“那就放近再射。”
“若是胡虜不近前呢?”
匈奴人的角弓是拋射,利用箭矢飛墜之力,風向好時很遠便能開弓,又不是傻狍子,根本不會靠這么近。
于是戰斗甫一開始,第五營便成了活靶子,匈奴人試探著在八十至百步間挽弓拋射,流矢不斷落入陣中。
虧得風向從河向岸上吹,對胡人不利。而第五倫這兩天里掏空了縣里武庫存貨,給前排幾個隊的人都穿上了札甲,這也是他們方才那么怕水的原因,一旦落水,只怕會被重量墜著沉到河底。
第五倫不單身被厚重的札甲,頭上還戴著兜鍪,就這樣都挨了兩箭,一支是骨簇,直接被彈斷,另一支是鐵簇,釘在札甲鐵葉片上,第五倫仿佛被人打了一拳,肩膀老疼了,只伸手折掉。
即便有甲胄之利,間或有人悶哼一聲受傷倒下,這種零星減員不會讓軍隊損失慘重,但卻能一點點打擊士氣。哪怕平素他們自詡第五營“站陣天下無敵”!可就這樣被動挨打實在是憋屈!更別說胡虜還在遠處笑聲不絕于,甚至還當著他們的面,系累俘虜,拴在馬后離開。
也就萬脩等少數能夠遠射的弓手,才能在輜車上反擊一二,但卻改變不了大的局面。
如第七彪者已經咬牙切齒,向第五倫請戰。
第五倫只盯著對面亂糟糟的胡騎,看得出來,他們也不是什么精銳,平素就普通牧民,戰時客串騎兵,經常有人在游走時和旁人的馬撞在一起。
“胡虜距吾等百步。”
“而其身后兩百步,就是北地西渠!”
北地西渠,是新秦中黃河西岸兩大溝渠之一,距離河水較近,雖然沒有黃河那般寬闊,水也淺,但亦是一道阻礙,騎馬上下越過要些許時間,跟別說他們正駐馬于田畝中,阡陌水溝也能大大減慢馬匹速度。
匈奴人這幾天殺掠太過順手,竟敢堂而皇之渡渠近前,第五營算是背水列陣,對面又何嘗不是呢?
隨著前排甲士身上的箭羽越來越多,他們憋的怒氣也越來越盛,就像蚊蟲嗡嗡亂飛叮在你身上,雖然不疼,但癢啊,那癢意從甲上傳到心里,撓得士卒們難以忍受。
憤怒正如強烈的香料,少量會讓人清醒,但過多反而會讓人麻痹,不多不少,剛剛好。
在流矢中,第五倫讓萬脩等當百過來,面授了自己的計劃。
這是他們扭轉局面唯一的機會,且不能像平日那樣,走幾步整頓一番,前進得慢了,胡人便能從容退走。
必須是沖鋒!
“傳令下去,稍后聽鼓點聲,只管向前沖,將胡虜,趕到渠中去!”
“但吾等一旦動起來,必然大亂。”萬脩有些擔心,眾人體力不一,哪怕是精銳,著甲沖刺三百步,太難了。
“那就亂戰!”
“那便亂殺!”
第五倫掰斷了甲片上又一根流矢,重重扔在地上,接過一面盾牌,拔出劍指向前方。
“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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