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前,新豐鴻門豬突豨勇大營,竇融的部屬與梁丘賜相鄰,被大司空王邑叮囑要好好表現的他,卻被第五倫麾下一抹黃巾搶了風頭,失去了面圣的機會。
竇融素來低調,一心想著去河西避禍,倒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只不過今日機緣巧合,竟又和兩人碰上了。
第五倫看上去負了傷,無法拱手,只朝竇融躬身。梁丘賜與竇融平級,隨意比了比手,看得出來,他對自己提防之心還挺重的。
竇融不甚在意,只將目光投向被焚毀的里閭、一路來的殘破景象、田地里慘遭踐踏的豆麥田地,除了出迎的兵卒外,四下無人,幾乎見不到百姓。
“都在東岸。”
竇融提出疑慮時,梁丘賜更加提防,笑道:“愚民愚婦,遠遠見到烽煙就慌了,爭先渡河,如今竇校尉揮師南下,彼輩竟更怕了,仍滯留河東不肯過來。”
這說辭,竟與馬援所料差不多,只不過后半句是真的。新秦中百姓生怕竇融手下也是“兵匪”,在胡虜之后再篦他們一道,畢竟竇融頂頭上司廉丹殺良冒功的臭名聲,可是天下聞名的。
“梁丘校尉大可放心,竇校尉軍紀嚴明,絕無濫殺無辜之舉,此次南下,亦是奉命馳援。”
說話的是在更始將軍幕府做事的門下掾馮衍,字敬通,他與第五倫在新豐有一面之緣,但也不知他是忘了第五倫,還是公事公辦,竟連招呼都沒打。先講述了吞胡將軍韓威輕敵冒進,不顧上令孤軍深入,結果全軍覆沒。
“據傳言,韓威本人貪生怕死,已降胡。”
宣布完這個重磅消息后,馮衍就請梁丘賜、第五倫說說,這新秦中發生了何事?
竇融道:“畢竟吾等一路南下,只遇到了胡虜斥候游騎。”
梁丘賜輕咳一聲后,開始講述起他的故事。
與第五倫和馬援事先預料的差不多,梁丘賜為了保住自己的官爵,拼命掩蓋他御敵無能,使得匈奴長驅直入數百里,一路沖到黃河邊的事實。
梁丘賜說,胡人大隊人馬被阻攔在廉縣以西,只有小部分斥候游騎漏網,暈頭轉向跑到黃河邊,被第五倫殲滅。
至于燒殺搶掠與禍害里閭,乃是盜匪殘部所為,已悉數剿滅,頭懸城門以儆效尤。
梁丘賜故事講完,竇融與馮衍對視一眼,有些將信將疑。
“盜匪之首,懸于城頭,吾等已見,梁丘校尉部屬斬殺胡虜頭顱何在?”
梁丘賜派人去各處尋找,確實得了零星十來顆匈奴首級,讓人展示后解釋道:“胡虜見不得入,便引兵而去,烽燧城郭弩矢殺傷者多被帶走。”
馮衍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緘默的第五倫。
“伯魚在河邊抵御胡虜,又如何?”
梁丘賜緊張到了極點,他的故事要成真,第五倫舉重若輕,哪怕方才路上第五倫表示唯梁丘賜之命是從,但還是讓人放不得心,卻又拿他沒辦法。
豈料第五倫竟順從地說道:“一切盡如梁丘校尉所言。”
梁丘賜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看來第五倫沒有騙自己,接下來,只需要搞定馮衍即可。正所謂下傳上達,而馮衍就是隔在他們和更始將軍中間的傳話人。
但梁丘賜卻是忘了新朝官場第二規則:“明面上說的話,作不得數,背地里的交易,才是真的!”
梁丘賜真是打腫臉充胖子的典范,不答應讓竇融入駐廉縣備胡,而是請他們在北方未曾遭遇匈奴入寇的靈武縣駐扎,但又生怕匈奴人去而復返,只能好說歹說,請第五倫帶著第五營移師西岸。
馮衍沒有立刻北上回復廉丹,而是借著自己的身份,在新秦中各縣游走,將一片片丘墟和陸續返回家園的難民看在眼里,想及過去幾十年的三世無警,只感慨不已。
但梁丘賜派來跟著的人極力阻止他與民眾們交流,只讓上河城中縣宰、縣尉,來作陪,他們也想撇清守土不力的罪責,早就和梁丘賜站在同一戰線,言語里多是對梁丘賜的贊譽。
此外,梁丘賜還不遺余力,拼命想給馮衍塞賄賂,美婢都獻出去了,甚至都搬出了他曾祖父梁丘賜,與馮衍曾祖馮奉世同在宣元時為官,來攀交情。
“梁丘氏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后,我家可高攀不起。”馮衍笑著拒絕了一切,又提出要去移師廉縣的第五營看看。
第五倫斬獲的胡首,馮衍前幾天已經點過一遍,梁丘賜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提出親自陪馮衍去。
馮衍沒有拒絕,一行人抵達廉縣后,他依然被看得死死的,但卻見到,不少滯留東岸的百姓已經歸來,正在修繕里閭墻垣。
更有一群年輕人手持木矛,跟著第五營派來的士吏、當百練習刺矛,喊聲震野,對著頭戴氈帽的草人猛扎,滿眼憤恨。甚至還組織了一隊騎兵,由蒙澤為當百,在賀蘭山南麓日夜巡邏,配合烽燧監視塞外胡情。
被馮衍問及時,第五倫只道:“抵御胡虜需要人手,光靠士卒哪里夠,得全民一起備胡。”
“北地新秦中迫近戎狄,前朝漢武之世修習戰備,高尚力氣,以射獵為先,多為羽林郎選,所以才出了傅介子、甘延壽等一眾名將,只不過承平日久,懈怠了。”
第五倫說到這看了一眼滿臉緊張的梁丘賜,笑道:“如今被胡虜近塞,甚至有小股游騎深入腹地,百姓都被嚇壞了,倒是重拾武備的好時機。”
所以,該練的民團得練起來,此舉讓馮衍記憶深刻,次日返回靈武縣后,與竇融一說,直叫竇周公拊掌稱絕。
“新秦中能夠不失,全賴第五伯魚之力也,反觀梁丘賜,閃爍其詞,遮遮掩掩,其言多不可信。”
“那是自然。”馮衍言罷拿出了一封帛信,梁丘賜名義上還是掌管新秦中的校尉,二人此番南下也是協防而非接管,沒法對他發號施令,甚至連和第五倫私下相詢的機會都沒有。
但要想乘著空隙交換書信,卻十分簡單。
“定蠡男、軍司馬第五倫,叩首再叩首!”
第五倫直言身為梁丘賜屬下,本應事事遵從,但卻不敢對馮衍和更始將軍廉丹有所隱瞞。
在信中,第五倫講了一個和梁丘賜大為不同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里,梁丘賜是愚蠢無能的,沒有提前警備,直到狼煙高起才驚慌失措,第一反應是閉門而守,縱容胡騎長驅直入,一直殺到黃河,匈奴人甚至還打算渡河去與盧芳殘部取得聯系,若如此,新秦中必將糜爛。
第五營渡河而戰,救民于水火,英勇無畏。又遣人深夜返回淪陷的里閭擊殺匈奴人,妙計百出,但再怎么折騰,終究杯水車薪,無力改變大局。
就這時候,幸得英明的更始將軍提前料敵,派遣竇融南下,虎賁五千,旌旗滿道,又擊潰匈奴游騎,使得胡王膽怯,只能匆匆撤退,新秦中在第五營和竇融部曲的合作下,終得光復!
信里最后道:為了死難的將士,為了枉死的百姓,為了讓這萬里塞防,不再出現這樣的悲劇,第五倫,只能道出“實情”!
馮衍示信與竇融一觀:“周公以為梁丘賜所言九假一真,那第五伯魚的故事,是否可信?”
竇融道:“九真一假。”
他笑著說:“假的那一成,是關于我部的,南下以來,何曾與胡虜交兵?第五倫倒是將最大的功勞,按在我部頭上了。”
竇融立功不是重點,重點是派他南下的廉丹知人善任,料事如神啊!
“伯魚是明白人。”
馮衍只如此感慨。
梁丘賜或是太過惶恐,提防竇融搶功的同時,只盯著馮衍大行賄賂,卻忘了一點。
整件事最關鍵的地方,不是誰真正立了功,打退了匈奴,亡了多少百姓,戰殞多少士卒,事實真相對上位者并不重要。
而是誰說出的故事,最符合更始將軍廉丹的利益,他才是唯一有權解釋這場戰爭之人。
韓威打了大敗仗,消息傳回常安,皇帝失望之余,必然大怒,絕對要追究責任。雖然廉丹聯合太師王匡,將鍋甩到死人身上,甚至能讓已戰死的韓威“降胡”,讓他變成帶著胡虜入寇的大新奸。但他們為何不出塞,總要有個解釋,這新秦中之役,就得彰顯更始將軍調度有方。
你梁丘賜為了自保,將擊退胡人、保全縣邑功勛都攬到頭上,倒顯得更始將軍派兵南下多余了。
“新秦中的百姓不幸,卷入這次無妄之災,將軍們各懷心思,爭權奪利,將好好的出塞擊胡,變成了喪師辱國,匈奴入寇。”
“但新秦中卻是幸運的,有伯魚這樣的軍吏在,不但能在戰場上力挽狂瀾保護他們,還能在暗斗中維護他們利益。”
只有這么做,才能讓廉丹心滿意足,將作為見證人的第五營“小小功勞”,附于奏疏之上,那悠悠眾口,才不至于被徹底堵上。
馮衍將信帛仔細收好,他已經聽到了自己想要的故事,廉丹喜歡的故事,能給朝廷一個交待的故事。
“我會將此役,‘如實’上報更始將軍!”
馮衍臨走時還調侃躺贏的竇融道:“周公只怕也要升官,甚至有機會做裨將軍,多虧了第五倫。這段時日里,周公可要好好待伯魚啊!”
倒是平白無故,被栽了一樁大禮的竇融哭笑不得,這算第五倫將年初時搶走的那份功勞還給他了么?
在官場摸爬滾打十余年,已得男爵的竇融也看透了,什么功勛賞爵,一概無用。
“我只想去河西四郡,在這季世里保全宗族啊。”竇融在心中狂呼,就這小小愿望,卻屢屢不能實現。
但轉念一想,竇融暗道:“這新秦中乃是河隴之噤喉,雖然迫近羌胡,朝不保夕,但反過來想,卻是我距離河西四郡最近的地方。一旦天下有變,輕騎西向,十日便可抵達張掖(武威),吾從弟竇友就在那做大尹,可互為犄角,可進可退。”
竇融一下子尋思開來:“我是否要順水推舟,請朝中的大司空幫忙運作一番,讓我常留此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