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二年十一月下旬,荊州前隊,宛城納言將軍幕府。
嚴尤相比于給第五倫做媒時,頭上花白更甚,好在眼卻沒花,與這次南下剿滅綠林軍的副手、秩宗將軍陳茂談話時問他:
“秩宗將軍,你剛從京師來,當知東方情形,依你所見,泰山賊樊崇,當真如景尚所言,能在春天時平定么?”
景尚已經奉命擊泰山半年了,一直報喜不報憂,如今再不打,謊言就圓不下去,只能給朝中說了大話,三月平泰。
身在南方另一條戰線的嚴尤卻不信,他一直擔心東方崩盤,導致朝廷兩線作戰。
陳茂和嚴尤履歷很像,當年作為王莽核心親信,也曾做過大司馬,后來被撤職,如今身為秩宗,相當太常,卻加了將軍號不倫不類。
見嚴尤憂慮東方,陳茂卻先不提景尚與樊崇,而是說起青州冀平郡的情況來。
“青徐各郡御賊無方,總是膽怯不敢作為,唯獨翼平郡連帥田況一向果斷勇敢,今年夏秋時,田況發動年齡在十八歲上以上民眾四萬多人,發給他們武庫兵器,將軍令簡化刻在石碑上頒布,大練兵卒,抵御盜寇。”
“樊崇、呂母聽聞后,覺得冀平不好對付,遂不敢入郡界。事后田況因沒有頒發虎符而擅自征發軍隊而自劾,又獻上了平賊之策。”
這些事嚴尤來到宛城后,得通過常安才能得知,來了興趣:“哦,是何策?”
陳茂道:“田況言,盜賊剛起事時,猶如雛鳥新生,力量甚微,部吏、伍人所能擒也,之所以越發坐大,責任在于長吏不為意,縣欺其郡,郡欺朝廷。為了避免天子責備,實際上有一百人,只說十人,實際上有一千人,只說一百人。”
“如此一來,終于發展到蔓延幾州,朝廷才派遣將帥使者層層督促。但來自常安的將軍、使者不知郡縣地勢民情,又不能親率吏士作戰,故而常常為賊所破,吏氣浸傷,徒費百姓錢糧。”
“而夏天時幸蒙朝廷赦令,青徐之賊欲解散,但將軍使者為了報功,竟出爾反爾加以攻擊,使得群盜驚駭,恐見詐滅,再無人相信招撫,旬日之間增加到數萬。加之百姓之畏王師,更甚于盜賊,此青徐之盜所以多之故也。”
嚴尤贊道:“田況句句在理,他指出了緣由,可提了方略?”
陳茂道:“提了,便是請求陛下,宜盡征還乘傳將軍、使者以休息郡縣,而將虎符和兵權下放給州牧、郡尹,容許大肆征兵,多練郡勇鄉卒。然后各州郡聯保,乘著冬天時堅壁清野,讓盜賊疲乏,如此或撫或剿,皆能功成。”
那冀平連率田況的方略,嚴尤不盡認同,但亦有參考價值,卻見陳茂苦笑,便知道這奏疏沒被采納。
“田況在奏疏上,居然還說了大話,請求陛下,‘委任臣況以二州盜賊,必平定之’。”
嚴尤很清楚王莽的行事,心中一驚,知道田況不妙:“陛下如何答復?”
“陛下說,田況欲盡得青、徐兩州之牧焉?”
陳茂嘆息道:“然后就以田況對付樊崇泰山賊小敗,損失千人為由,悄悄地派出了接替他的人,遣使者賜給田況蓋了御璽的詔書。田況雖在郡強悍,卻不敢抗詔,隨使者西行至常安,被陛下封了伯,任命為師尉郡大尹。”
聽到這個任命后,嚴尤只跺腳:“田況在,青州還能抵御群盜,況去,齊地將敗矣!”
從田況擅自征兵數萬、越過郡界擊賊、自請接手青徐軍務等事上,嚴尤就猜到他不會長久,因為王莽很討厭越權之人,而且是事不過三,田況表現太過積極,顯然逾越了皇帝的底線,反而引起了王莽的畏惡。
嚴尤這名義上督南方軍事的“納言大將軍“又何嘗不被忌憚呢?秋天離開常安時,他只被允許帶著從吏士百余人,乘船從渭入河,至華陰乃出乘傳,讓嚴尤到豫州、荊州募兵,涉及五人以上的征發調遣,都得先跟朝中請命。
嚴尤當時就感慨:“遣將不與兵符,必先請而后動,是猶如用繩子拴著韓盧之犬,而欲讓它獵獲猛獸啊。”
話雖如此,但事情總得干,嚴尤募兵一萬后在宛城訓練,頂著朝廷催他出兵的壓力,要到春天才南下。
這不,王莽有些不耐煩,又派了陳茂來督促,說東方景尚答應開春剿滅泰山賊,嚴尤、竇融汝等能同時做到么?
容不得王莽不急,他的天下已經處處危機,關東的饑荒導致流民劇增,可戎事卻又是最急不得的。
等安頓陳茂休憩后,嚴尤再度處理公務時,看到了一份文字清秀的木牘。
卻是糧官小吏劉秀劉文叔,時隔兩月后,再度請辭!
劉秀會陰差陽錯做了嚴尤的糧官,卻不是嚴尤主動征辟,而是劉秀趕在這之前,就主動送上門來——嚴尤剛到宛城設立幕府時,軍糧依然是要前隊豪強們眾籌,劉秀遂來為自家訴訟,認為舂陵劉氏過去一年一共被訾稅三次,上交了租二萬六千斛、芻稿錢若干萬,相當于收成泰半,已經十分盡力。
這事說起來還是怪第五倫,硬是將皇子遇襲和豪右聯系上,逼得他們只能出糧自清。
一同來訴訟的還有好幾個豪強子弟,但嚴尤卻偏偏注意到了美須眉的劉秀,不視他人,只與劉秀交談,這一談發現劉秀對答如流,甚是喜愛。
又聽說劉秀跟第五倫有交情,那可不就巧了,遂辟為糧吏。
劉秀之所以會半推半就應下此職,不是忽然對大新萌發的希望,而是打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念頭。
當劉秀離開納言將軍幕府,回到老家蔡陽時,已是地皇二年的尾聲。
舂陵劉家,造反小團伙依然在暗中活動,大哥劉縯,老友朱祐都追問他:“如何?”
問的是嚴尤如何,這支新召集的新軍如何,劉縯那聯合綠林造反的計劃,被忽如其來的嚴尤給耽擱了。
劉秀喝完盞中的水,不緊不慢地說道:“嚴伯石無愧于天下名將,練兵扎營都有一手,這兩個月間,我從他那學會了很多。”
劉縯皺起眉:“那依文叔看,若嚴尤率軍南下,與南郡秦豐、綠林諸率勝負如何?”
“難說。”劉秀道:“用兵之道,有兵權謀、兵形勢、兵技巧等幾種。”
“嚴尤就屬于兵權謀,他長期擔任大司馬,反對進攻四夷,以正守國;他亦曾作為將率,出擊下句麗,以奇用兵,斬了夷侯;又講究先計而后戰,在幕府中徹夜與波水將軍竇融等推演兵情。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可謂全才。”
“但我觀察了他很久,數次問對下來,發現嚴尤也有弱點。”
劉縯大喜:“是什么?”
劉秀道:“嚴公心憂天下,目光總是盯著全局,想得太多,他更適合做帥,而不是將,更何況,皇帝也不斷催促他出兵,派人掣肘提防,讓嚴尤不能依照自己的喜好布置。兵陰陽家若不能掌控全局,只戰一隅,只怕還不敵兵形勢者。”
而嚴尤軍中虛實,劉秀也借職務之便探了個明白,對嚴尤麾下各部都有哪些校尉、軍司馬如數家珍。
劉秀過去只專注于殖產經營田畝、讀圣賢書和與江湖輕俠交游,這是他第一次得以進入軍隊里,雖然劉秀自己沒有察覺,但他在用兵上確實有不俗的天分。
此職讓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但劉秀不打算再干下去了。
他向兄長解釋道:“一來,這糧吏風險大,嚴尤治軍嚴格,兩月之內,已經殺掉四個了!”
“其次,我經常奉命去問豪右大戶籌糧,容易得罪他們,這不利于吾等日后聯絡前隊諸豪舉事。”
雖然有嚴尤和前隊大夫的軍隊壓著,但被逼著交出數次糧秣后,前隊豪右對新朝怨恨更甚,甚至已經超過了對綠林軍的恐懼。
所以劉秀以為,趕在大軍南下擊綠林前,是時候抽身了。
“我已將族中子弟,舂陵故舊數人安插其中做小吏,軍中虛實仍能知曉。”
劉縯當然希望弟弟能回來:“嚴尤準許你辭官?”
劉秀搖頭:“不允,我以叔父病為由,只得了數日休沐讓我回家來看看。”
“那文叔打算如何辭?”
劉秀聽說第五倫多次辭讓,記在了心里,這次卻要用一種第五倫都沒試過的方法。
那就是……硬辭!
仿佛預言般,劉秀說出了過幾天自己會做的事:“兄長麾下賓客不是經常為盜,喝多了酒胡鬧,甚至會打傷人,年年都有,臘月時豈能缺了?就說其實是我干的,打完人后便倉皇而走,避吏逃匿了。”
罪不大,官府不會難為舂陵劉氏,劉秀卻能強行脫身:“雖然愧對嚴公厚待,但我寧可早早離開,也不愿事到臨頭再背叛他。”
“那文叔欲去何處避吏?”
劉縯冷笑:“總不會是冀州魏成郡吧?第五伯魚也邀請過你,去做小小主記室掾。”
劉秀搖頭,讓心懷大志,準備在故土大干一場的人,因為一句話、一封信背井離鄉本來就很難,尤其在第五倫平定李焉叛逆后,他們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過劉秀總有種預感,第五倫恐怕不會死心,還會派人再來一次,自己藏匿,不止是逃避吏職,也是要躲第五倫啊。
“漢新不兩立!”
劉縯便如此認為,覺得第五倫是新朝的忠臣,和劉氏注定不是一路人,他對要跟自己搶弟弟的第五倫,頗多惡感。
“這可不一定。”劉秀還抱著一絲希望,勸兄長道:“今日雖為敵,但哪怕是嚴尤、第五倫等輩,現為新臣,往后說不定亦可做漢臣。不少人現在為偽朝做事,多是被宗族牽絆,身不由己。文叔唯望兄長,日后舉事時,對新吏不應一味屠戮,而應該拉攏他們,如此方能成大事。”
“吾知之。”劉縯頷首,計劃定下來了,那他老弟究竟欲去何方?
“潁川。”
劉秀笑道:“這是從嚴尤處學來的,做事應該縱觀全局,不能只盯著一隅,聽說潁汝多豪俊,我且去看看,若有同志向者,便可為兄長延攬招募。”
阿秀剛剛回來,便去意已決,劉縯有些舍不得弟弟,但舉起手來拍到他身上,卻只大笑道:“文叔,時間不多了,努力!”
努力,是劉秀最愛的一個詞,亦朝兄長作揖:“伯兄亦當努力!”
“復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
“一切都將在地皇三年,見分曉!”
第二章在13:00。
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