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三年(公元22年),六月之交,與冀州魏成郡相隔三千里的南郡漢水之畔,“納言大將軍”嚴尤的大營。
六月正值荊州的雨季,嚴尤軍中將士多是北方人,比如竇融,便是關中人士。
“這鬼天氣。”
竇融摸著自己身上總覺濕漉漉的衣裳,好脾氣的他都忍不住罵了起來。
按理說小雨下著應該清爽才對,可常常有雨無風,伴隨著盛夏高溫,整個天地仿佛成了大蒸籠,讓人周身滑膩膩的。這些天糧食和器物發霉得很快,偶爾出現幾個晴天,士卒們歡喜地將衣裳拿出去曬,結果到了晚上一看非但沒干,反而更潮了。
對綠林的攻打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但主帥嚴尤分析過先前荊州牧的敗績后,覺得對付綠林著重在圍,不急于進剿。
“綠林起兵數年以來,江漢數次受其擾亂。云杜周邊數縣,實已十室九空,加上綠林擄掠了大量人口,盤踞于云杜一縣,看似勢大,實則多半是老弱,平白多了幾萬張嘴。”
嚴尤思路清晰,決不能再讓綠林選擇他們熟悉的戰場了:“倘若吾等予以封鎖,使其鹽糧兩相斷絕,這群盜寇內無生產,外無粒米之救濟,要么只能困守一隅,束手而散。要么被迫離開盤踞的山林,與我決戰!”
南郡、江夏的鹽,只要來自西面的巴蜀井鹽,以及武陵蠻的石鹽,都是通過大江漢水進行運輸,嚴尤不信任當地五均官,直接派兵軍管了各處江防,嚴格控制鹽的出入,使得各郡更加匱乏。
糧食亦然,任何膽敢往綠林周邊數縣運送糧食的行為,都將受到嚴懲。當地百姓自己都不夠吃,不可能接濟綠林,至于豪強……在去年綠林屠安陸縣,擄婦女后,江夏豪強們便寧可站在官府這邊,畢竟嚴尤、竇融的軍隊,軍紀確實較其他王師稍稍好了點。
幾個月下來,綠林確實有些吃不消。
因為鹽的來源被切斷,許多人身體浮腫,患上各種疾病,感到力氣不足,鹽成了極其金貴的東西,甚至為一塊粗鹽出了人命。
缺鹽是鈍刀子割肉,那缺糧就是快刀殺人。
綠林的渠帥大多沒什么見識,過去幾年搶慣了,對種田生產不上心。控制的五萬人,一個月要吃五萬石糧食才夠,隨著去年所掠食物耗盡,只能在山林里到處掘塊莖摘漿果充饑。
也有渠帥帶隊跑出來搶掠,但周邊幾個縣連人口都不剩多少,要么被綠林所擄,要么被嚴尤遷走,已經抄不到糧食了。走遠一些去攻擊漢水沿線的城市,又會遭到早有準備的嚴尤當頭痛擊。
如此消耗之下,很多綠林盜無法忍受,在嚴尤的寬赦招降攻勢下,漸漸有人出來投降,他們也沒好下場,直接銬起來,押到后方做苦力到死。只留了幾個機敏的封了官職,讓他們穿著絲帛吃得飽飽的,繼續向綠林攻心。
眼看不可一世的綠林如此狼狽,竇融等副將,以及岑彭、任光等軍吏都盛贊嚴尤:“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將軍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將。”
嚴尤縱然穩重,亦被夸得有點飄,大家都覺得,入秋前綠林肯定撐不住了。不過很快,奉命在前線接受投降者的將軍主薄任光,發現了一個福禍難料的消息。
一些從綠林里鉆出來投降的賊寇,身體虛弱,腳下虛浮,身上臭烘烘的,明明是大熱天,卻冷得直打哆嗦,過了一天又大呼燥熱,將自己脫得赤條條的,又上吐下瀉,到了次日……
直接倒斃!
此情此景,讓任光與所有官兵都勃然色變,紛紛退后百步。
“瘧寒,是瘧寒疾!”
瘧寒疾,便是瘧疾。
在荊楚一帶,傳說遠古顓頊帝有三個兒子,死后都成了傳播疾病的疫鬼,其中一個居住在長江漢水一帶散播瘧疾,南方暑濕,近夏痹熱,瘴癘多作,瘧疾只是其中一種,但亦是極其兇狠的一種。
一旦流行起來,波及范圍極廣,持續經年累月,以至于當地常豎立“瘧神祠”以拜之。
沒有人知道綠林山的瘧疾是如何發生的,也許是這濕熱的氣候成了溫床;或許是大渠帥貪多,擄掠了太多人口聚集在一起導致了傳播;也可能是缺鹽缺糧的情況下,身體太過羸弱。
反正等綠林軍渠帥們反應過來時,各山頭已有許多人倒下,他們癥狀不一,有二日一發之瘧,有多日一發之瘧,有先寒后熱之寒瘧,有先熱后寒之溫瘧,有熱而不寒之癉瘧。反正在缺醫少藥甚至吃不上飯的情況下,大多數染病者就一個結果:死。
云杜縣與綠林山中,不過短短月余,已成鬼蜮,上萬人染了疾病,甚至有幾位好吃好喝的渠帥也不行了,象他們這樣的人物尚且免不了瘧疾的折磨,也就無怪乎普通的綠林兵,更將瘧疾視為如虎般吃人的酷虐。
一時間云杜、綠林尸骸隨處可見,蚊蠅漫天,更加劇了疫病散播。
有人跪在瘧神祠前哭泣朝拜,有人拖著病體希望逃出綠林山,但外面的官軍也染了疾,早就撤回江漢了,相比于瘟神,綠林軍算個啥?
而綠林山中,幾位幸存的渠帥也為綠林軍的未來吵開了。
“再這樣下去,就是坐以待斃!”
暴脾氣的南陽人馬武是力主撤走的人:“吾等誰沒經歷過幾場瘟疫?應該都知道,一旦染上,幾乎無藥可救,要么硬扛過去,要么就往地上一躺,等死!”
“沒糧沒鹽就不說了,綠林已經成了一個大瘟房,我覺得這周圍皆是疫瘴,呼吸之間都要染上,得逃出去才行。”
拋棄染病者,讓還有機會活的人趕緊走,這一點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唯獨兩位大渠帥之一,和新朝太師同名的王匡弱弱問了一句:“青壯可以走,但那些沒染病的老弱怎么辦?”
眾渠帥面面相覷,沒人關心這個,但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道:“等疫病結束,等搶到了糧食和鹽,吾等會來救他們。”
逃出去是沒問題,但往哪里逃,卻產生了極大的分歧。
“應該南下。”
大渠帥王匡有自己的主意,提議道:“去年偏師便沿著漢水,打下了竟陵縣,應當將這條路再走一遍,去云夢澤里暫避,等大疫過去后,便可將老弱就近接過去。”
王匡雖然是綠林首舉義氣的大頭領,可他畢竟只是一個漁父,見識有限,眼睛只盯著南郡江夏,這里是他的老家,即便發生了大疫,也不舍得拋棄。
而且南郡、江夏的豪強武裝勢力較弱,依然是官府力量薄弱地區,就鉆云夢澤里,籠絡小股盜賊,他們很快就能恢復勢力,繼續過搶掠的生活。
但作為外郡人,王常、馬武卻有自己的想法。
“應該北上!”
潁川人王常提議道:“翻過綠林山,就是南陽,隨縣、蔡陽,都是富庶之地,到了那兒,便能打開另一片天地!”
王常字顏卿,本是小地主,因為弟弟報仇殺了人,才亡命于綠林。他不甘心一輩子做盜賊,遂有此說。
保守的渠帥們表示反對,他們對南陽不熟悉,而且那邊豪強勢力強大,那些堅固的塢堡防備堪比縣城,輕易打不下來啊。
曾經去南陽溜了一圈,襲擊過第五倫使團的馬武卻道:“舂陵大俠劉伯升,曾識破了我綠林渠帥身份而依然設宴招待,又時常遣族人往來綠林贈送鹽、布,吾等大可北出,聯絡他一起舉事!”
這是路線之爭啊,雙方爭執不下,最后甚至到了拔劍的程度,最后還是另一位最早起兵的大渠帥王鳳站出來做和事老。
“既然都有好處和緣由,何不將部眾一分為二,既南下,又北上?”
這確實是一個辦法,分兩頭跑,還能讓那該死的納言大將軍嚴尤不知道該追哪邊。
于是大家就這樣歡天喜地地一拍兩散:王鳳帶隊出新市,前往南陽的門戶隨縣。
而王匡也率眾出云杜,直插竟陵。
唯獨不太高興就是王常,在分部眾時,一心想要北上干大事的他,卻被大渠帥要求,加入南下的隊伍。
“顏卿渠帥去年打下了竟陵,對那邊熟悉,南下少不了你。”
王常掌握的部眾不多,又在疫病里死了大半,話語權哪能跟大渠帥們比,只能委屈地應諾。
六月下旬,綠林軍青壯之兵離開了大本營,開始為了求一條活路,分兩支向外突圍。
往北的綠林軍萬余人從新市出發,故稱之為新市兵。
往南的萬余人直欲順江而下,故稱之為下江兵。
兩軍分道揚鑣之際,率領下江兵的大渠帥王匡回首他舉事戰斗過數年的地方,依依不舍。僵臥難以動作的瘧疾病人被拋棄,那些走不動路的老弱婦孺也只能遙望他們,不知往后該怎么辦。
王匡只暗暗發誓:“吾等一定會回來的!”
而新市兵那邊,終于能帶人打回南陽老家的馬武卻十分歡欣,對他背后的綠林山,連頭都沒回一下,心里更是喜滋滋的。
“終于,不用再回來了!”
亦是六月底時,冀州魏成郡倒是沒有遭到瘟神襲擾,第五倫與馬援、耿純等人緊張籌劃著對武安李氏的進攻。
兩千流民兵由馬援指揮,耿弇則帶著他自己練了兩個多月的五百士卒,是進攻武始縣的主力。
第五倫從黎陽調了五百人回來親自指揮,連同臨時征召的壯丁,
此外還有第五倫臨時征召的一千青壯,作為運送糧秣的輔兵,隨第五公入駐鄴城以北五十里的梁期縣。
一來保證前軍的糧秣,二來迫近趙地,以防李家的盟友趙劉的各位前朝余孽,不顧王師在關東而毅然造反。
三來嘛……身為大帥,離前軍有點距離,省得第五倫自己手癢非要插手具體指揮,玩出微操來。
而就在三軍出發前,馬援和第五倫,還從郡府中得知了兩樁大喜訊。
馬援聽說的是:他女兒懷孕了!
第五倫得知的是:妻子有喜了!
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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