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將軍廉丹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場仗是怎么輸的,他雖然是個庸將,但基本的排兵布陣還是會的,自己坐鎮無鹽城,將五萬人布置在周邊鄉邑。
最初聽聞有小股赤眉襲擊抄糧隊伍時,他漫不經心地派一個曲去救,結果卻傳回了全曲被赤眉大隊人馬包圍的消息。
廉丹驚訝之余,再遣一整個部去馳援,結果得知他們又被包圍了。
“本地赤眉不是殺盡了么?哪來這么多賊人?莫非是泰山的樊崇主力?”
不等新的援兵派出,無鹽周邊的幾個防區同時派人來稟報,說是遭到了赤眉襲擊。
廉丹縱容王師屠無鹽城,雖然某種程度上也“提高”了他們的士氣,讓兵卒以為赤眉不足畏,猛地遇到真正的赤眉戰士,才知道自己斤兩。
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草叢中,樹林里,溝渠內,甚至是已經被官軍屠滅殆盡的里閭深處。平素面對官軍凌辱呵斥唯唯諾諾的農民,只要抄起一柄草叉、糞耙,就是戰士!
響應同鄉口音的三老、巨人們“殺官軍”的號召,走到田埂邊,只要捧起一撮紅泥巴,赤壤的、褐壤的,甚至是被親人鮮血染紅的黃土,往眉毛上重重一抹,每個對官軍心懷仇怨的兗州人,便都是赤眉軍!
他們額上濃墨重彩,猶如怒目巨人,足下赤腳或踏著草鞋,沒有建制,沒有旗號,甚至沒有領袖。就單憑著憤怒和復仇的怒火驅使,前赴后繼,用身軀頂著官軍的強弓勁弩,用簡陋武器摧毀堅硬甲胄,短短一日,竟就將號稱朝廷精銳的更始將軍五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
廉丹確定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泰山赤眉主力,決定且戰且退,想要撤往西邊,拉長赤眉戰線,然后讓車騎部隊繞后,加上太師王匡配合,將其一舉圍殲!
可腦中設計得再好,也需要人來執行,別說反包圍了,單是撤退,就忽然變成了潰敗。
向西轉移,在士卒們聽來,跟“我軍敗了”沒什么區別,遂爭先恐后奔逃。恐慌一個傳染倆,最后連廉丹本部精銳也高呼著“保護”將軍加入了潰退之中。
廉丹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撤到成昌鄉,方得喘息,就遇上了打梁山敗退過來的太師王匡殘部。
難兄難弟再度謀面,簡直是王八眼睛對綠豆,都不敢相信,他們原本還指望對面拉自己一把呢。
“更始將軍,你怎么敗了?”
“我還想問太師,怎么就敗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二人只能收攏潰卒,得數萬人,赤眉殺紅了眼,瞬息便至,也來不及分部曲營壘了,就亂糟糟擠在一塊,讓官大的做指揮,背靠著背列陣匆匆應戰。
按照兵法,倘若背后是堅硬的城墻,那是背靠堅城御敵,心中不慌;若背后是洶涌的河水,那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戰。
可若背后是與你不相上下的豬隊友呢?
那就是腹背受敵!
11<1的公式,在廉丹和王匡身上展露無疑。
兩位主帥還打算挽救敗局,可他們的部下早就在撤退中將靠屠城聚集起來的虛假士氣丟得一干二凈,如今雖勉強列陣,可當夕陽余暉灑下,瞧見赤眉軍邁步前進,望見他們額上那褐紅色的粗眉毛時,都不由戰栗。
除了兩位將軍的嫡系部隊外,所謂的十萬人,不過是抓壯丁拼湊起來的部隊,只能打順風仗,一旦受挫,不會有人真的賣命死戰。
若敵人是嚴絲合縫的完美包圍也就罷了,或許能讓退無可退的王師孤注一擲。但赤眉亦是一群散兵游勇,包圍網四面漏風,早就變成各打各的自由發揮了。
被籠在網中的魚兒忽見斗大的窟窿在眼前,哪里還管配合友軍御敵,遂慌不擇路地一頭撞出去,各自潰逃。
天黑時分,戰場更加混亂,所有人都緊張不安,敵我不分。有時候是官軍在打官軍,有時是赤眉在打赤眉,哪怕沒有敵人的時候,營嘯也時常發生,徹夜未休。
這場打了一整夜的成昌之戰,不管是廉丹、王匡,亦或是對面的赤眉樊崇、董憲,都完全搞不懂全局戰況。
而身處其中,被亂兵裹挾的耿純,就更是昏頭昏腦,只能隨波逐流,哪怕有人飛于九天縱觀全局,也只能給這場仗一個字的評價:亂!
開戰是亂碰,開打是亂戰,敗退是亂逃。
雙方將軍是亂指揮,赤眉是亂殺一氣。
總之到了天色復明之際,更始將軍和太師的大軍已經徹底崩潰,戰死者少,潰亡者眾。
梁山赤眉也打累了,攻勢暫時退卻之際,太師王匡看著自己七零八落的陣線,身邊僅剩不到兩萬人的部隊,經不起下一次沖擊,遂長嘆一聲后,派人通知廉丹。
“事不可為,不如收攏殘部突圍,留有用之身繼續為陛下效力。”
廉丹正面迎擊泰山赤眉的沖擊,損失更加慘重,身邊還聚集的不過萬余人,而赤眉仿佛無窮無盡,大軍潰敗時的兵器甲胄全被樊崇繳獲,各位巨人的精銳歡天喜地的換了裝備,官軍最后一點優勢也不復存在。
可廉丹仍勒令諸部奮力抵抗,如今聽王匡約他一起逃走,不由大怒:“小兒可走,吾不可!”
馮衍先前游說廉丹擁兵自重,以待時變,不失為一方諸侯,可廉丹卻斷然拒絕,他心存對王莽的感激,是真真的大新忠臣。
“西南之役連綿三載,不但沒打下句町,連旁郡也反了。”
“奉命北征匈奴,出塞不到百里而反,使賊虜入于新秦中。”
“如今若再度喪師失地,為赤眉所敗,廉丹無能,再沒顏面見陛下了!”
廉丹念及自己這一生,一時間竟羞愧無比——對王莽的愧,對君王的愧,對一路上被他部眾暴虐的民眾,對無鹽城里的上萬無辜冤魂,卻沒有絲毫愧疚。
廉丹解下了自己的更始將軍印、綬帶和符節,讓親信轉交給王匡,令他帶著自己的部眾一起突圍撤退。
“至于我。”
廉丹大聲呼喊,仿佛是想讓更多人知道:“受國重任,不捐身于中野,無以報恩塞責!”
王匡受到廉丹印綬后,沒有絲毫猶豫,丟下外圍與赤眉周旋的兩支雜牌部隊不管,又讓更始將軍部眾作為前鋒突圍,他自己則帶著嫡系穩坐中央,乘于駟車之上。
赤眉和王師一樣,戰前無計劃,戰中無協同,打了一天一夜后開始疲乏,各部渠帥也開始各打小算盤。在王匡率眾突圍之際,也沒組織起有效的反擊來,更多人眼睛都盯著成昌鄉附近丟得到處都是的輜重糧草。
還有一輩子難得英勇一回,決定以身為餌,換來友軍突圍的廉丹。
王匡從駟車上回首,卻見更始將軍的大旗在赤眉的怒濤中搖搖晃晃,最終倒了下來。
廉丹帶著不愿離去的親信與赤眉死戰,說來可笑,他指揮五萬人時,被打得潰不成軍,指揮五十人時,卻能跟十倍于己的赤眉殺得有來有回。
但終究還是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大旗折斷,親信倒斃,赤眉軍一擁而上,朝廉丹撲來,“太師尚可,更始殺我”,他們要報仇!
這最后一刻,廉丹仍奮力揮舞著皇帝所賜尚書斬馬劍,卻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在塞北生生被廉丹故意不派兵救援,陷入匈奴右部數萬騎包圍,最后英勇戰死的吞胡將軍韓威,韓威也曾如此驍勇而戰吧?
昔日廉丹見死不救,而今他亦將被友軍拋棄。
只是廉丹終究沒得到韓威那萬箭鷥羽為被蓋的悲壯待遇,隨著他手中長劍被挑飛,一個大步上前的無鹽農夫沖了過來,雙眉上不是紅土,則是鮮血!
他手持著還沾著糞土的糞叉,狠狠戳進廉丹甲衣破損的胸口!
接著是數十人一擁而上,萬刃加身,廉丹的頭顱被剁下來,連同夸張的鐵胄一起,被赤眉軍們舉起歡呼勝利:
“更始殺我?我殺更始!”
而戰場另一側,在王匡丟失半數部下沖出重圍之際,卻遇上了一群被裹挾在亂兵中,各自為戰的更始將軍親衛。
廉丹對親信嫡系確實不薄,這群無鹽城中濫殺無辜的劊子手,聽說更始將軍拒絕突圍,已沒于赤眉軍中時,竟都悲憤不已,高呼道:“廉公已死,吾誰為生”
而后竟調轉馬頭,飛馬沖向追擊而來的赤眉軍,都戰斗而死。
“好壯士!”王匡倒是歡喜不已,多虧了廉丹及其親信的犧牲,他拋棄一支支雜牌部隊后,總算沖出了重圍。掃視周圍,清點人數,余部不到八千,建制也被打散,就茫然地跟著太師旗號撤退而已。
“太師,吾等該撤往何處?”
赤眉在爭奪戰利品,一時間沒大隊人馬來追擊,驚魂未定的校尉們前來請示王匡何去何從。
選擇很多,退往治亭郡濮陽城整軍再戰,撤往濟平郡定陶城抵御賊兵,甚至是跑到白馬津轉移到沒有赤眉的河北,都是出路。
可王太師放著這些數百里內的去處不走,已經被真赤眉嚇破膽的他,直接選擇了一潰千里!
“兗州恐怕守不住了,洛陽,吾等撤往洛陽!”
突圍成功的,不止是王太師的嫡系。
耿純去無鹽的路上來到這一帶,他很擅長觀察環境和細節,在昨夜的亂戰前,就帶著彭寵和那幾百丁壯,一頭鉆進了遠離戰場中心的林子里。
“赤眉認準了逃跑的就是官軍,緊追不舍,這一追一逃中,人肯定越走越少,只怕最后生還者不過十一。”
耿純安撫眾人,就這樣在樹林里過夜,期間還有一支赤眉路過,虧得耿純讓會說當地方言的甄士吏在眉毛上抹了紅泥巴,借著天黑應付過去。
這件事給了耿純靈感,他讓人挨個傳話:“將身上有官軍標記的印綬甲胄統統拋棄。”
然后相互幫忙在眉毛上畫紅泥,乘著黎明時分,赤眉主力朝困守成昌的王師發動總攻之際,帶著隊伍出了林子,拔腿就跑。
雖然有了掩飾,又靠耿純麾下幾個本地人用言語搪塞,但丁壯們的眼神依然像驚駭的兔子,一路上盡是混亂的戰場,官軍和赤眉的尸骸倒斃于野,被弩箭射殺的、被刺死的、逃跑中死于友軍踐踏的。
畢竟是二十幾萬人的大亂戰,這片點綴著尸體的曠野大得讓人麻木,虧得他們早就在無鹽見識過真正的鬼蜮,眼前的肚破腸流不算什么,大多數人盡量看著前邊人的脊背,只想活著走出去。
他們都是來自豫州的丁壯,雖然也多是被強拉來的窮苦人,可赤眉哪管那么多啊,路上常見赤眉逮到了官軍后,讓他們跪在地上,用當地話詢問,答得上來,活;答不上來,死!
赤眉平日里不舍得用刀,刀砍到骨頭會鈍,處死的方式是命令對方將衣裳鞋履統統剝了,然后赤眉戰士舉著塊大石頭,就往官軍后腦勺砸去!一下,兩下,直到腦漿迸裂。
然后赤眉軍就心滿意足帶著沒沾到一滴血的衣裳離開,他們想要過一個暖和的冬天,不會放過任何一點織物。
彭寵帶領的豫州丁壯沒有一個人試圖去救“袍澤”,他們早已麻木,只希望自己安全。
倒是耿純忽然想到:“若是伯魚在此,靠著他會各地方言的能耐,肯定不會被認出來,指不定會反過來混入赤眉高層,做個‘第五巨人’呢!”
偶爾他們也會被機敏的赤眉軍阻攔刁難,耿純這時候便發揮了他文武全才的能耐,指揮丁壯們持刀兵將阻攔者手刃,然后迅速撤離。
漸漸走出了戰場范圍后,赤眉少了,那些最早潰散的官軍卻多了,瞧見耿純他們一身赤眉裝扮行來,都仿佛見到了鬼怪,或稽首求饒,或倉皇而奔,成昌一戰將他們嚇破了膽。
而在這片黃泛區的平原上,都是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王師同僚。
耿純若有所思,叮囑彭寵等人:“將赤眉洗掉,換回官軍旗幟。”
清點人數,才發現仍有五百多,靠著耿純的機智,他們沒有損失太多人,頂多有掉隊被拋下的數十個倒霉蛋,希望他們能保持緘默,不要被赤眉認出來。
但危險仍然存在,成昌之戰結束了,赤眉軍的三老、從事以數百上千人為單位,依然向外圍搜捕官軍,必須繼續走。
此外,已經緩過神來的官軍校尉、軍司馬們也在收攏殘部,即便做打家劫舍的亂兵,也得人多才行。但瞧見耿純他們保持建制,還都保留著武器,也不敢貿然來犯。
而耿純也開始竭力讓自己收攏的小部隊壯大。
彭寵對此不解,以現在的人數撤離不是更快么?何苦要一路收攏殘兵?
“伯通肯定見過大雁吧。”
耿純抬頭,指著南飛的鴻雁,地表上人類的自相殘殺仿佛不關它們的事。
“大雁飛成兩行,或為人形,老弱與受傷的被挾在中間,幾百只小翅膀變成兩只大翅膀,能飛萬里!”
耿純就打算組建一個雁群,而不是各自亂撞的小麻雀。
而他也自有號召殘兵們加入的籌碼。
每到一處亭舍、里閭,耿純都縱馬跑到那些垂頭喪氣坐在地上,靠在樹旁,不知未來去往何處潰兵處,自來熟地聊開了。
定陶在南方,被赤眉主力遮蔽,耿純暫時沒法去找父親了,但他并不打算空手而歸,第五倫不是在為兵力不足發愁么?
耿純笑著邀約各路潰兵、壯丁們:“汝等,可聽說過河北魏成郡?”
(白銀萌加更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