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說的是大實話,他喜耿純毫發無損歸來,對他一并帶回的三千潰兵殘卒,卻是喜憂參半。
魏成郡其實并不缺人手,全郡口數九十萬,要是算上隱匿、流民,只怕要直奔百萬而去,跟第五倫的故鄉列尉郡差不多。各縣豪強將徒附統統拉出來,只怕能湊一兩萬兵卒。
所以第五倫缺的,并不是人力,而是能效忠于他,順利轉化成自己人的生力軍。
對岸的三千潰兵,顯然不是第五倫相中的好兵源,一來里面有屠過城的惡徒兵油子,二來他們多是關中、豫州人,不會鐵了心留在魏成。
一直對外地兵卒抱有敵意和謹慎的馮勤也如此以為,他可是連豬突豨勇、流民兵都側目而視的,更何況名聲敗壞的“王師”。
馮勤一向實話實說,遂當著耿純的面向第五倫進言道:“郡君,下吏以為,不能讓彼輩渡河!”
“素聞更始、太師麾下兵卒軍紀敗壞,所過放縱,兗州之民寧逢赤眉,也不愿碰上官軍。而我又聽說,所謂的無鹽大捷,竟是彼輩屠了滿城百姓,從豪右到販夫都不放過,皆視為叛逆殘殺殆盡。”
“如今兵敗來投,魏成應該關門閉戶,杜絕彼輩入內,不如讓彼輩渡河不得,自行散去為妙。”
本地官吏也多是持此態度,魏郡是魏人的故鄉,看看現在成什么樣了?自從第五倫來了之后,什么歪瓜裂棗都放進來,三千人的吃喝嚼用,最終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指不定以后還要分地,損害他們的利益。
耿純為郡丞期間,對馮勤是比較欣賞的,而馮勤反對第五倫給豬突豨勇分地,耿純也保留自己的意見,覺得第五倫效秦漢名田宅沒問題,只是有些操之過急。
可現在馮勤這二愣子居然反對到自己頭上來了,耿純立刻斥責他道:“本以為馮偉伯乃郡中智謀之士,豈料竟只盯著一隅,目光淺短!”
耿純開始講述他在成昌的所見所聞,甚至將赤眉的戰力夸大了些許,力勸第五倫:“郡君,如今更始敗死,太師遁逃,關東官軍再無人是赤眉敵手。我聽說曾冒犯元城的遲昭平,也參與了大戰。倘若她引赤眉大軍擊河北,以魏郡數千之兵,能當十余萬赤眉么?”
“魏成可能要面臨生死攸關,這時候不想著收納殘兵增加軍力御敵,還念著鄉土客軍的分別,實在是愚不可及!”
言下之意便是,你們這群“魏人”天天嫌棄敵視外來者,沒了他們,靠自己能守住本郡么?
馮勤也不相讓:“耿郡丞,此時應內外合力御賊不假,但彼輩剛剛被赤眉敗于成昌,已成驚弓之鳥,如何再戰?莫要添亂便不錯。”
耿純道:“之所以會敗,是一將無能三軍受累。”
他看向第五倫,請命道:“郡君,只要將他們交給我來收拾,不出兩月,還你一支精銳之師!”
第五倫只聽著二人爭執,心里卻覺得,耿純一向嬉皮笑臉,今日對于帶潰兵入魏一事,確實有些太過積極了。
“大概是念及他父親所在的定陶,若赤眉西進,那兒首當其沖,關心則亂吧,或許,也是想增加耿氏在魏地的份量……”
第五倫表示自己知道馮勤的意見了,會好好考慮,卻又讓耿純跟自己到河邊,讓他將與赤眉的交戰過程,如今兗州局勢再細細說來。
雖然第五倫也往兗州放了細作斥候,但他們都是遠遠觀望,哪有耿純的親身經歷直接。
耿純遂將關鍵處又說了一通,重點渲染赤眉之勇,最后再勸第五倫道:“郡君……”
第五倫笑道:“沒人時,還是稱呼我的字。”
“諾,郡君。”
耿純知道再拖下去對岸的潰兵心中會越發不安,所以語速很快:“秦末時,項羽在這漳水之南與秦兵戰,大破之,章邯等秦將率眾二十萬降,而后項羽于新安城南殺盡秦俘,自此喪失人心,故而項羽之敗,始于不納降卒。”
他低聲道:“我知道伯魚有大志,如今正是擴充實力的好機會。也不瞞你,我若多在沿途盤桓數日,可收得四五千人,但最終只帶三千人。因為考慮到,這是魏成如今能消化的人數,大不必擔憂彼輩人眾心雜,只要將他們交給我……”
確實,除了潰兵殘卒們信任的耿純,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來統領他們。
而過去一直避免和第五倫談未來的耿純,今日話已經說得很透,看來是有身為股東的自覺了。
但第五倫覺得,三千人其實還有點多了,不方便改編,一旦未能收服,鬧起兵變來,反而多了一顆隨時會爆的炸彈。
而反過來想,若是改編太成功,到那時魏成郡的二把手,究竟是馬援,還是家就在河北,有宗族助力的耿純呢?這平衡可得把握好了。
“項羽不足學也,這三千人當然要收納過河。”
第五倫道:“但伯山應該知道,我素來厭惡屠城虐民之輩,萬不能讓狼混在狗群里混進來,否則遺患無窮,必須加以甄別沙汰!”
“這是自然。”耿純大喜,表示愿意代勞,花上幾天時間,除個兩三百人沒問題。
“伯山奔波了一路,且在北岸歇著。”第五倫笑著讓他坐下,陪自己把飯吃了,手指南岸道:“我已有一策,速度更快,定能將他們……”
“安排得明明白白!”
耿純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三千殘卒在十月初的寒風中哆嗦,都有些擔心,畢竟耿純只是郡丞,若那第五公不答應讓他們渡河該如何是好?
有人墊著腳想看對岸情況,也有人不住回頭,仿佛在擔心赤眉會追到這來。
而與逃跑時的丟盔棄甲不同,此時此刻,眾人都緊緊抱著自己的兵器,一刻都不敢離手。
過了一會,北岸的駛來了十多條渡船,為首的是個小矮子,正是門下掾黃長。
他雅言說得不錯,對殘兵們作揖道:“大尹欣然應允耿君之請,答應讓諸位過河了!”
此言一出,眾人直接山呼起來,爭先恐后就要往河邊擠,被魏郡兵卒攔下,有脾氣爆的也亮出刀兵來,只差發生流血沖突。
黃長提高了音量,讓人復述自己的話:“知道諸君辛苦勞碌,這風也冷,但津口渡船有限啊……”
瞎說,第五倫過去一年里,讓黎陽津口多造了三十多條船,全部出動的話,一趟運個上千人絕對沒問題,可眼下卻只肯拿出少許來。
“所以甲兵之類,還是暫且留在南岸,太重了,先讓人過去。卸了甲兵,一船能多載十個人!等到了北岸,自有干凈的換洗衣裳和甲兵分發給諸位,可不比殘戟斷劍強?”
“若非要帶甲兵過去的,那便等到最后。”黃長繪聲繪色描述起來:“北岸已經壘灶架釜,溫湯在鬲中翻滾,先過去的,能吃上熱騰騰的粟飯!”
這一通話后,殘兵們面面相覷,大多數人覺得確實有道理,遂卸下甲兵,堆在白馬津。但過河順序呢?大家都想快點踏上魏地,早渡河的人,起碼會比最后過的早點吃飽,還能多睡一夜安穩覺。
黃長笑道:“因一次只能渡三百人,不如這樣,以功勛卓著者先渡,參加過更始將軍無鹽大捷的人,站出來!”
這下,隊伍里一些兵卒可就得意了,紛紛推開眾人走到前頭。
“彭君,吾等去無鹽挖過坑燒過死人,也算參與了無鹽大捷吧?”彭寵麾下幾個丁壯覺得冷,想早些渡河,都躍躍欲試,卻被彭寵攔了下來。
彭寵看著笑容儼然的黃長,他記得耿純一路上對殘民者是不假顏色的,現在怎么反過來了?難道是第五公偏愛屠夫?
“不對勁,且再等等。”彭寵雖然卸甲扔了劍,但懷里的小刀卻始終揣著。
結果,自稱參加過無鹽屠城的,居然有上千人之多,也不知真假。
又聽黃長說,要讓他們報一報在無鹽的斬首數目,多的優先,于是眾人便開始了吹牛比賽。
“我殺了五十人!”
“我殺了三十人!”
夸耀時毫無愧疚之色,更無生理上的不適,哪怕夸大了十倍,也是血債累累了。
“第五公這法子果然妙啊,全都自己招了。”
黃長頷首,讓他們優先上船,來回三趟后,將這群“勇士”先運了回去。
接下來,耿純也過河來了,這讓隨時準備跑路的彭寵稍稍安心。耿純面色如常,組織剩下的人絡繹北渡,等彭寵他們終于踏上魏成土地后,回首波浪寬闊的大河,這才安心。
可彭寵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因為他沒有看到提前過來那一千人的身影。
“吃飽喝足,去鄴城了。”耿純的話語意味深長,同時暗暗感慨第五倫的智謀與狠辣。
那一千個號稱參與過無鹽屠城的家伙,求錘得錘,已經被分成幾批,由兵卒押送,解往武安挖礦去了,他們現在還蒙在鼓里,以為自己要去那邊過好日子呢,都不必鞭打,腿腳邁得可勤快了。
沒辦法,礦上活太苦了,礦工損失死亡頻繁,得不斷補充,才能確保武安鐵工坊滾燙的鐵流不斷從高爐中出產啊。
這其中太過桀驁難馴服的老兵油子,血手人屠,還能享受切掉大腳趾以防逃跑的待遇。
畢竟第五倫沒有承諾善待,只答應讓他們提前過河而已。
如此一來,用第五倫的話說,剩下的兩千人中,就只剩下三種人。
“無辜者,老實人,還有聰明人。”
第五倫看著在北岸吃著熱飯,燙到嘴依然狼吞虎咽的潰兵殘卒,笑道:“伯山,如此一來,這兩千人便都是好兵源,你可得好好整編收服。”
這些兵卒還要沙汰一輪,將其中的軍候、當百、士吏們挑出來“委以重任”,其實就是放他們滾回老家。只剩下小兵卒們,徹底打散編制,挑選豬突豨勇老兵作為軍吏,安置在內黃訓練。
耿純心服口服,第五倫的安排無可挑剔,不過他只請求,勿要讓彭寵離開:“彭伯通一路上屢屢協助我,不如留著他效力。”
第五倫應允,等到耿純告退后,他觀察著大河兩岸的地圖,將代表更始將軍、太師的旗幟彈倒拿掉,而將代表赤眉的紅色旗幟增加,如今他們聚集于東平、壽良兩郡,確如耿純所言,隨時可能渡過大河,進犯河北。
哪怕只是誤打誤撞過來的,也能對本地造成巨大威脅。
“看來是時候采用文淵的策略了。”
第五倫舉起代表魏郡的黃旗,向東移動,放在被黃河一分為二的壽良郡上。
“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一份命令和符節,也立刻差人向東送出。
他當然不會蠢到主動去赤眉大本營招惹他們,第五倫只是讓馬援帶著兩千流民兵,離開入駐沒多久的陰安縣,繼續往東,越過郡界,進入壽良郡在大河新道以西的聊城、東武陽等六個縣。流民兵中不少人,就是從那逃來的。
什么,悍然侵犯鄰郡土地?不,在第五倫的話術中,這叫做……
“協助友郡,鞏固河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