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
臘月將盡時,地處南方的前隊郡唐河,亦有一個美須眉的青年躍馬于唐河之南,用自己最喜歡的這個詞,給族兵們打氣。
自從劉秀與兄長伯升拉了下江兩萬大軍入伙后,形勢起了變化,他們在唐河以南的新都、湖陽幾個縣站穩了腳跟,靠著舂陵劉氏、湖陽樊氏被逼到絕路后掏出家底的糧秣,好歹讓數萬大軍吃得飽飯。
而按照會盟時劉秀的提議,漢兵和綠林軍也改變了戰術,不再追求主動進攻與官軍正面對決,而發揮綠林軍的優勢,主力布置在唐河與官軍對峙,又將一萬人分為六路,由前隊本地豪強、輕俠帶路,深入敵后,頻繁截斷官軍的糧秣。
劉秀亦與綠林小渠帥馬武共走一路,合作得頗為愉快,好幾次抄得官軍輜重。
馬武是個褐臉漢子,亦是湖陽縣人,與劉秀算半個老鄉,他對劉秀也頗為欣賞,贊他雖然是好人家出身,卻很懂盜賊打家劫舍的法子。
劉秀也不居功,只道:“吾等效仿的,其實是彭越之策。”
當過太學生的劉秀侃侃而談,說起楚漢之時,梁王彭越就從來不打正面,位于楚軍后方,常往來為漢游兵,絕其糧,使得楚軍頗為疲憊,最終被拖垮。
“若用兵法里的話來總結,便是:游軍之形,乍動乍靜,避實擊虛,視羸撓盛,結陳趨地,斷繞四徑,是也。”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馬武頻頻頷首,不由念起妹妹的央求來。
馬武長得丑,但他馬三淑女卻生得水靈,馬武當年與羽山盜賊賈復相遇,還開玩笑說讓賈復做他妹夫。
她在綠林山長大,天天看著一群臟臉賊,如劉秀一般臉洗得干干凈凈、彬彬有禮的大家子弟卻是少見,頗有愛慕之心,還希望兄長為自己做主,但馬武暗示了一兩回,劉秀卻一心念著自己的未婚妻陰麗華,假裝沒聽懂。
雖然用彭越游兵之策耗得官軍十分難受,但從他們起事以來,戰爭已經拖了兩個多月,雖有東方赤眉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但再等下來,朝中一旦派遣三公征討,事情就不好辦了。
真是瞌睡送來了枕頭,漢兵、綠林正對是否要再度與官軍決戰爭議不休時,對面好似窺得了他們的想法,主動送上門來了!
大戰前夕,劉秀本安排在鄧、陰、來等被官軍一手推向這邊,心懷掘墳之仇的豪強子弟中,吸取教訓,也不說什么“打完仗就結婚”之類的渾話了,只簡短地為眾人大聲鼓勁。
“努力!”
努力的不止是劉秀,還有竇融。
若是他自己能做主,以竇融避事的性格,是一萬個不樂意主動南下的,綠林軍不是頻繁騷擾他們糧隊么?那就不往前壓了,何不往后退往宛城,就龜縮不出,慢慢訓練征召的兵卒,秣馬厲兵,等朝廷派大軍來再打。
可從常安送到宛城的,卻是來自皇帝的斥責,嚴尤枉稱天下第一名將,在南郡剿匪居然剿到了前隊,讓王莽十分震怒,又聽說老將軍病篤臥榻難起,索性給竇融升了職。
從“波水將軍”變成了“波水大將軍”!
除了一個大字外,其余如軍隊、金帛之類,王莽竟是一點沒舍得給,只在詔令里催促竇融和甄阜再接再厲,迅速平定舂陵匪幫和綠林賊寇。
麻煩之處就在這,甄阜也被王莽升為“平林大將軍”,和竇融同級,那打起仗來,究竟是誰指揮誰?
這么復雜的事,皇帝就沒有考慮了,其意思大概是讓二人兼聽則明,商量著來吧。
結果就有了今日之事,竇融迫于朝廷催促,甄阜又主戰,只能不情不愿地拉著部眾和臨時征募的輔兵,共計萬人離開了棘陽。
甄阜那邊,則在人口繁眾的前隊各縣一口氣征召了四萬人,宛城幾乎每戶都要出一丁。反正在甄大尹的計劃里,這就是對綠林的最后一役,打完就地解散,連糧餉都不用多發。
既然對方是地頭蛇,人手又多,竇融反而成了輔佐偏師,得聽甄大將軍指揮了。
前隊不如河北寒冷,唐水也就淺淺的一條河,遠不如浩蕩黃河那般天險,兩軍在漢兵、綠林防守不嚴的地方順利搭建浮橋渡河,號稱“十萬大軍”,準備前進決戰。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足以震驚竇融一整年的事!
當作為前鋒的他回過頭時,卻看到升起的煙柱和燃燒的浮橋。
“莫非是那劉文叔又帶著綠林抄我后路了?”竇融大驚,立刻派任光去詢問。
任光稍后折返,神情復雜地告訴竇融:“波水大將軍,甄公將浮橋,燒了!
竇融目瞪口呆,原來甄阜認為,軍中新兵多不愿戰,他這是欲效仿淮陰侯韓信的著名戰役。
“背水列陣,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請波水大將軍在前方放心打!我來做的你的后背!”
可去你的吧!這還能放心?竇融只覺得暈乎乎的,心態徹底崩了,得隊友如此,這仗還怎么打?
竇周公如此儒雅隨和的一人,竟都忍不住破口大罵:“這甄阜,莫非是綠林派來的細作?潛伏多年的漢室忠臣?”
比竇融更努力的還有一人,便是數月前奉嚴尤之命,南下堵截下江兵的岑彭。
漢水一役,岑彭受命于危難之際,心懷報效嚴尤知遇之恩,以區區三千之眾、瘧疾大疫遺兵奔襲數百里,堪堪追上了下江兵。可敵人有上萬人,怎么辦?他遂虛張聲勢,半渡而擊,殺敵上千,將下江兵嚇退。
可戰敗的一方倉皇調頭北上,得了冬日生計沒著落的流民盜寇加入,兵力居然膨脹了一倍,且陰差陽錯入了前隊,與漢兵合流,改變了那邊的形勢,儼然是輸了戰斗,贏了戰略的典型。
而岑彭的軍隊呢?打完仗損失慘重,打算去南郡首府江陵休整,希望南郡分點兵卒給他,好北上協助竇融擊新市兵。
不想卻遇上南郡民亂,有當地群盜田戎,聽說官軍成昌大敗的消息后,在夷陵縣舉事,號稱“掃地大將軍”,江陵一日三警,自然也無兵派給岑彭,打發了他一些糧秣了事。
岑彭只好帶著兩千多人,悻悻返回江漢,走到半路才得知舂陵驚變,嚴尤已經北上,他本欲緊隨其后,不料先前被嚴尤趕進荊山的當地豪俠秦豐打了回來,自稱“黎丘大將軍”,占據了襄陽等地,堵死了岑彭的去路,這賊子聚眾上萬,一時難敵,岑彭只好向西繞遠路。
岑彭這一路來,可謂是處處有盜,縣縣鬧寇,諸如攻占武當縣的大盜賈復,在筑陽舉旗響應劉伯升的輕俠延岑等。
他也試圖幫著當地縣宰鎮壓,靠著岑彭的指揮,每役皆勝,可才打下去幾百盜賊,鄰縣上千人又起義了。前隊各處皆是一片沸騰,恍如當初六國之民聞陳勝吳廣起,便盡殺秦吏,云集響應一般。
岑彭也感到奇怪:“分明有消息傳來,說舂陵劉氏與綠林皆敗,各縣舉事也多為我擊潰,為何敗而復聚?”
言下之意是,我都打贏了,你們還造什么反?
還是穰縣縣尉對他說了大實話:“前隊為了剿賊征糧太過,許多人家入冬后已無衣食,校尉雖每戰必勝勝,可卻沒法變出糧食來,不反待何?將軍雖勝,猶敗也!”
到了次日,穰縣縣尉竟也從賊了,還打了岑彭一個措手不及,只能匆匆撤去下一個縣。
這一路損耗,大新的旗幟也沒法引人來投,只能帶著不到千人的殘兵,想回老家棘陽。
如今的土崩之勢,不止是新朝十余年天災人禍的結果,還得加上前漢兩百年積弊,早已經膏肓之患,如今一朝爆發,靠著岑彭幾場小勝,如何能改變傾覆的大勢?
崩塌一旦開始,就難以遏止了,王莽的努力都失敗了,何況幾個“忠良”?
岑彭雖然尚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亦發現,自己的努力,好似一只螳螂對著滾滾而來的車輪揮臂,威風凜凜,臂刃劃過空氣,卻無法讓車輪遲緩哪怕一瞬!
更何況,在他們隨波逐流,做無畏掙扎之際,還有另一批“大新忠臣”在做反向的努力呢!
當岑彭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抵達宛城時,獲知的不止是自家母親、妻小早已死于戰亂的消息,還有來自南方的潰兵敗卒。
“君然,唐河之役輸了。”
任光一路騎馬狂奔,連帽子都丟了,頗為狼奔,他遇到岑彭頗為驚喜,只與他講述了這場稀里糊涂的敗仗。
還是甄阜那“背水列陣”惹得鍋,浮橋一燒,必死之心沒激起來,反而惹得臨時征召的兵卒軍心大亂,當夜就爆發營嘯跑了一萬,而漢兵、綠林乘機過來襲擊了甄阜大營。
“甄阜與漢軍、綠林鏖戰,后撤欲像竇將軍求助,結果……”
結果他的部下亂跑,將竇融的陣也給沖亂了,竇融還是沒退,咬著牙與綠林、漢兵打了幾個時辰后,直到甄阜軍徹底崩潰,事不可為時,才撤出了戰場——他扎營時早就悄悄派任光另外搭了一座浮橋。
但渡過橋的畢竟是少數,甄阜終于實現了他“背水一戰”的夙愿,與漢兵、綠林苦斗到傍晚,才被劉伯升陣斬,兩軍部眾死了幾千,其余盡降于綠林。
岑彭聽得目瞪口呆,左右瞧不見竇融的軍隊,任光才告訴他:“竇將軍只剩下數千之眾,知漢兵、綠林必圍宛城,遂往潁川方向撤去了。”
任光則在亂軍中與竇融失散,索性往西北跑,想回宛城附近收攏宗族賓客,趕在漢兵、綠林沒來前跑路。
如今遇上岑彭,見他麾下還有部分士卒,不由大喜,提了一個主意。
“我雖未能護得君然母親、妻女,但汝子僥幸生還,被我安置在宛城西鄉,君然且隨我速去!”
“然后呢?”
“前隊完了,漢兵與綠林若取此郡,吾等必被誅滅,而朝廷援軍不知何時會到,不如走遠些……”任光說道:“去冀州魏成,投奔第五公!”
是啊,第五倫去年就征辟過二人,只是被嚴尤這做老師的搶了先而已,如今再去投奔,理所當然。
岑彭點了點頭,又問道:“嚴公呢?”
任光道:“嚴公病篤,在宛城之中,不能隨軍。我已入城拜謁過,他不愿離開,非要留下糾集郡兵殘卒,為皇帝守住宛城。”
這時候遠處一陣嘈雜,宛城內不斷有城中士女逃出來,都說是綠林快到了。
任光見岑彭還在猶豫,急道:“君然,來不及了,快走罷!你就不想見到汝子?”
岑彭卻下定了決心:“我蹉跎前半生一事無成,直到受嚴公厚遇,才脫穎而出,士為知己者死,我絕不會棄嚴公于不顧。”
又回首看著跟自己南征北戰的殘兵們:“諸君,汝等家眷多在宛城,大概也不愿拋下她們自己遁走,愿意留下來的,便隨我入城!若是沒牽掛的,便隨任伯卿,護送吾子去冀州!”
“岑君然!你!”任光真不知說岑彭什么好,這人為何如此愚忠,如此固執懇實?
他的手指對著岑彭的鼻子半響,但看著岑彭那堅毅的目光,卻一句罵也說不出來,甚至有些慚愧,只朝岑彭長作揖。
“汝子便是吾子,就此一別,唯望君然保重!”
言罷匆匆北行,而岑彭亦與任光作別,帶著幾百部下,分開因畏懼綠林劫掠,拼命逃出城的士女商販,逆流而入城郭,他要協助嚴尤,做旁人無法理解的事。
天下大勢浩浩湯湯,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有人順勢而行,有人主動去推,有人蹭在上頭搭便車。
但每朝每代,總有幾個不識時務,不辨善惡,不分對錯,只揮舞著臂,做無謂努力的螳螂啊。
唐河大敗、宛城被圍;南郡民變,秦豐、田戎圍困江陵;定陶淪陷、董憲欲入梁地;樊崇過泰山,往東進攻城陽郡莒城……
任誰也不會想到,地皇四年剛開年才短短一個月,天下就發生了這么多事。
還都是壞事!
一月中旬時,這些噩耗仿佛是約好了似的,竟一齊被送入京師,堆疊在了皇帝王莽案頭,仿若要將他的江山一并壓垮!
敗仗扎堆,全是求援,全是哭訴,全是推諉責任!
每拆開一封奏疏,王莽都會緘默半響,只欲一個都不信,拂袖而去,拍案而走!
但他不能,只能默默聽著中黃門戰戰兢兢稟報,早已全白的頭發,似乎又更白了幾分。
“予的天下,究竟怎么了?”
為何他越是努力去治理,世道就崩潰得越快?王莽不明白。
“這其中,難道就沒有一件好事么?”
王莽痛苦得閉上了眼,直到外頭匆匆送來了新的一封。
“來自冀州魏成,第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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