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之所以會在雙鳳闕上有此感慨,還是因為他的部隊進京裸考,成績不出意料的差。
進京才半天,第五倫約法五章的聲音還在常安城里回蕩,士卒們卻已經被大都市里的花花綠綠迷了眼,開始無視規矩肆意妄為了。
一個受了二三十年苦的流民佃農,始終被踐踏在腳下,被拉了壯丁才一個月,紀律尚未深入骨髓,就稀里糊涂跟著將軍推翻了皇帝,以勝利者的身份開入繁華大城。
一切都太順利了,他們剛見過血,殺了人,手里握著刀兵,昔日瞧不起自己的城里人,都畢恭畢敬戰戰兢兢,如此情形,想要不飄飄然,何其難也。
靠著五十顆人頭威懾,在城門外劫掠里閭倒是被制止了,但士卒進了城后,也不知是誰傳開的,說搶中產以上,大將軍不會生氣,遂打上了富戶的主意,想往尚冠里、戚里鉆,眼睛就在婦人身上打轉。
原本就松散的軍紀更加散漫,很多入城部隊抵達駐地集合時,居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沒了蹤影!快到凌晨,他們才醉醺醺地回來,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不承認是搶的,只說是走在路上,它們慌不擇路自己撞上來的。
軍吏嚴重不足,一個人要看住幾十上百雙手,有時候士吏也忍不住參與了進去。甚至張狂到,沖擊了第五倫三令五申要保護好的宋弘家府邸!
跟第五倫進入宮、省的“精銳”也不讓他省心,雖然共工府被看得嚴實,第五倫也試圖讓人宣布“繳獲歸公”,但順手拿漆器,用刀撬金銀裝飾,將宮燈的鍍金柄敲碎塞自己懷里的不知凡幾。
他們還振振有詞:“雖然說盜掠者抵罪,但吾等打的就是王莽,搶王莽家也不算罪罷。”
甚至有人想把宮中階陛的石頭柱子撬了扛走:“我家乃是流民,我帶回去搭個房子。”
有身上掛滿宮中帷幕簾子,打算找個裁縫做衣裳的士卒則笑道:“這常安如此大,不少富人跑了,屋舍都空著,既然空著,就是無主,將家眷接來,讓他們住一間不就行了。”
不管第五倫怎么打算,許多人已經決定在常安安家,做人上人了。
有人還仗著自己是嫡系,是老部下,是第五倫的族人,以為約法管不到自己頭上,強掠婦女。在宮省中為了鉆進九卿官署搶東西,和第五倫安排的守備部隊發生了沖突。
能如第五倫這般保持清醒的人,沒幾個,許多高級軍官跑來抱怨,說已經約束不住部下了,與其強行彈壓招人恨,還不如第五大將軍舍于宮室,乘王莽車服,妻王莽后宮一百二十人,再將宮女給士卒們分了吧!
當初在鴻門剛剛起兵時,任光還真給第五倫出過這樣的主意:“若是有敢于不開門投降者,一旦城破,允許士兵任意搶劫錢財,如此可激勵士氣。”
但當時第五倫沒同意,現在任光已知道第五倫喜好,便立刻扭轉了他的態度,在有人暗戳戳向第五倫請求放開禁令時肅然道:“王莽無道,故吾等得以隨大將軍至此,為天下誅暴除一夫,宜縞素為資,安民而已。今始入城中,即安其樂,焉能成大事?”
“大將軍,有敢妄言開禁者,請斬之!”
第五倫看了任光一眼,頷首道:”伯卿言之有理,約法既立,便不能不守!”
于是就令任光帶著親衛彈壓城中,一日之內,被逮捕處死的軍吏、士卒多達數百人!
常安不愧是常安啊,對第五倫軍隊造成“傷亡”的比例,竟比北軍還大。
他們還委屈,還難過,尤其是八百軍吏里的老部下,臨死前還昂著頭嚷嚷:“我要見第五公!我在新秦中流過血,我在壽良郡負過傷!汝等豎子資歷不如我,焉敢殺我!”
喊冤停滯在刀斧揮下之際,第五倫看著插在矛尖上示眾以儆效尤的老部下頭顱,其中不少頗為面善,心里有些難受。
眾人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打過匈奴,擊過赤眉,沒有倒在灞水畔北軍的強弩下,卻倒在了這花花世界中。
老兵尚且如此,新兵就更別說了。
一口氣殺了數百人后,第五倫立刻封府庫,籍圖書寶物,令萬修以兵五千人守宮殿大門,使宦者護視諸宮人、妃嬪、禁士卒勿所侵暴。
而第五倫自己,則立刻出宮,帶頭宿于建章、壽成兩宮之間的軍營里,一如他對第五霸說的話:“腳踩在泥土里,才踏實啊。”
實際上他一點都不踏實,這一夜,在造反、渡灞時還能安然入眠的第五倫竟夜不能寐,哪怕從榻上翻起,直接往地上一躺亦如此,穿越六年來從未像這樣心慌。
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他如今面臨的挑戰,可比單純趕跑王莽大多了。
第二天雞鳴剛過,輾轉一夜的第五倫就起來了,張羅給士卒發金餅,再遲,幾萬人馬恐怕就要在這泥沼里徹底渙散了。
最先發餉的,是萬修與昨夜守衛宮、省的五千人。
“之所以讓諸君來守衛宮禁,是因為汝等率先渡灞,有大功!”
第五倫目光掃視,每個人都好似胖了一圈,他們已經在宮里搶得盆滿缽滿,甲衣里塞著用刀割斷的宮闈帷幕簾子,但第五倫還是夸獎了他們,至少這批人沒有昏頭到沖擊共工府和天祿、石渠。
虧得老王莽生性簡樸,只沉迷于禮制,整個宮室多是前漢的舊物,好東西都在府庫里,士卒們搶到手的多以雜物為主,要論價值,還是不如黃金。
五千人在王路堂前殿下集結,這兒過去是不讓車馬進入的,但現在哪管得了那么多,地上到處是馬糞,第五倫車乘駛過,碾得到處都是。
而他身后則是滿載金餅的車,第五倫將一匹絲帛連同一枚金餅,親自交到每個人手中,拍拍肩膀,問一下名字,盡管他不可能記住這么多,但士卒們還是很激動,嚷得很大聲。
等金餅入懷后,他們則掂在手里:“這是真金么?”
“汝等怎敢懷疑大將軍?”
“那怎么與我昨日從燈架上敲下來的‘黃金’成色不同?”
“你敲下來的是黃銅,哪是黃金,看我,咬一咬便知道。”
說罷示范著將金餅塞嘴里,用牙使勁一咬,還真有一點齒印,而亦有人拿隨身帶的小刀削來試,確實很容易就有劃痕。
既然是真金,眾人都頗為欣喜,他們昨天大搶宮室,對著廊柱上的雕塑、門上的銅環使勁,甚至有人將地上的磚給撬走,但那熱乎勁一過,卻有點意興闌珊,太重了,不好放也不好帶。而黃金不同,小小一枚揣在懷里,卻感覺踏實,省著點,娶親買牛都夠了。
于是在重申軍紀及約法五章時,兵卒們不似昨日那般抗拒了,大多欣然應諾,但也有不少人覺得……
“大將軍若是放開讓我搶,搶到手的,肯定比一枚金餅多啊!”
這五千人的餉,第五倫足足發了一個時辰,金餅不重,但重復五千次,依然讓他胳膊酸痛。
但第五倫不能停下,立刻馬不停蹄出了壽成室,在北闕廣場,給從渭北南下的耿弇部三千人,以及第五霸、第七彪帶來的三四千臨渠鄉黨武裝發餉。
他們亦是此役的功臣,若非五陵的烽火,北軍心態不會崩得那么快。
第五倫贊耿家有三位雛虎,更看中了耿國,與耿弇討要,讓耿國跟在自己身邊做個小校。
輪到鄉親時,第五倫就更加親切了,還能指著其中不少人喊出名字,比如六十五歲的第五三更,剛滿十六的第五小剛,甚至有人父子三代齊上陣。
如此又是一個時辰,第五倫在人前還意氣風發,可實際上,親自發了上萬枚金餅子后,他的手已經連碗筷都端不穩了,只用匕勺食粥。
匆匆吃了點東西后,再度出發,去給守備城門,不得入城,抱怨最大的部隊發餉。
第五倫最先出的,是常安城西出南頭第一門,章城門,王莽改名:“萬秋門。”從章城門到直城門、雍門,門上的銅龍凝視著他與守備城西的三千士卒談笑。
而后轉而向北,北出西頭第一門曰橫門,其次為洛城門、廚城門,太陽已經劃過門上的鸛雀,開始向西偏斜。
繼而到了東城墻,門色青青的霸城門,門外多有東陵瓜田;其次為清明門,分黃金時,士卒們正在從附近的藉田運糧食;又繞回第五倫入城的宣平門。
最后繞道南城墻,覆盎門、安門、終點是正對壽成室的西安門。
整整六個時辰,第五倫便在順時針繞著常安轉,又給一萬二千士卒發了餉。他已經舉不動手了,只能假裝肅然而立,看著士吏們給兵卒發下去,然后接受歡天喜地的拜謝!
“大將軍,言而有信!”
雖然還有布置在外圍、鴻門的部隊沒發,但既然是板上釘釘的事,馮衍遂贊道:“季布一諾千金,明公一諾,十萬金!”
不敢說區區一枚金餅就讓所有人轉了性,但起碼對第五倫禁止他們劫掠的抱怨消失了,誰若是敢說大將軍一句不好,會被人輪著金餅砸破腦袋。
“這么多年了,汝見過說發黃金,就發黃金的將軍官吏?”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商鞅變法,始于徙木立信,而今日,第五倫則一口氣用十多萬斤黃金,讓自己在軍中立了信。
好不容易渡過中渭橋,來到常安附近打探,想要進城分點果子的渭北豪強兩萬余人也看到了這一幕,只聞滿城呼喊“萬歲”之聲,不由凜然,遂止步于城外,只由王元等人入城拜見第五倫。
已經快累癱的第五倫站在城頭,看著這一幕,多少松了一口氣,大軍進了城后沒有變成散沙,維持住了秩序和士氣,這就是勝利。軍心已定,看來明天,是時候舉行老百姓也喜聞樂見的公審罪人活動了。
第五倫忽然想起,六年前,自己在長平館吟了半首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而現在,第五倫則用自己親手作為,補上了下半首。
因為禁令,里閭關門閉戶,沒人敢出來。城內外活動的都是第五倫的兵,押解著被認定有罪的陳崇等人,還有許多逃出去后被越騎營追上的大臣也頭系草繩,狼狽而歸,比如太傅唐尊、張邯之輩。
士卒們額上帶著黃巾,懷里則揣著黃金,不少人還將其就著陽光仔細端詳——眾人作為流民佃農,曾經連王莽施舍的一碗黃粥都吃不上,只配煮草木為酪,可現在,卻腰纏絲帛,手捧真金,行于天街之上,腳踏公卿。
雖然只是六月初一,距離九月八尚早,但夕陽映照常安,使得八街九陌熠熠生輝,滿城已盡帶黃金鱗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