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老臣讓你受委屈了。”
六月初五,隴坂頂上花才綻放,山腳下的隴縣卻已悄然而謝。在一片桃林包圍的雅舍中,因為年紀大難以上隴關去的劉歆,對著一臉懵懂的劉嬰下拜頓首,竟以臣禮相待。
劉歆記得,自己頭一次見到劉嬰時,他才兩歲。當時漢平帝早死,明明有大把的宗室列侯可供選為繼承人,王莽卻借口他們與平帝平輩,不宜為繼嗣,而從漢宣帝的玄孫中挑了最幼弱的劉嬰出來,立為皇太子。
然而那三年里,踐祚的已是王莽這個“假皇帝”,劉嬰不過是王莽手里的工具人。
諸如面對翟義造反,王莽就晝夜抱著劉嬰抱告禱郊廟哭嚎,等舉事鎮壓后,王莽決定謀篡,儀式上又將劉嬰擺弄來擺弄去,辭讓了許久,使得百僚陪位,莫不感動。
劉歆當時也流淚了,今日時隔十余年再見,發現已經19歲的劉嬰智力仍低得如五歲孩童,口齒不清,更是老淚縱橫。
“皆是臣當初誤信王莽,走錯了道。”
劉歆覺得這當真是天意,本以為劉嬰身陷常安,生死不知,雖然知道以王莽性格,應該不會殺他,但第五倫呢?
這下好了,劉嬰由義士護送至此,王莽當初不是派遣桓譚等人宣諭天下,說一定會還政于劉嬰么?真是一語成讖。
什么?他太傻?劉歆認為孺子嬰的癡傻是被王莽關久了,人非生而知之者,他最擅長給人做老師,假以時日,應能將劉嬰教得正常些。
劉歆相信天定,已經對劉嬰以臣稱之了,但他們內部亦有不同的意見,隗囂就頗為遲疑:“南陽的更始皇帝怎么辦?”
老劉歆將孺子嬰當香餑餑,隗囂卻覺得是個燙手的山芋,若是他們立了劉嬰,這位最正統的前漢太子,確實能起到團結隴右,甚至傳檄河西的效果,可東西兩帝并立,絕對是要刀兵相見的。
劉歆不以為然:“漢家太子,當然要比南陽舂陵旁支要正統!”
雖然目的是復漢,但他更想親手彌補遺憾和過錯,但還有比南陽更始更迫切的問題,隗囂又道:“第五倫又意下如何?”
在隗囂看來,第五倫作為驅逐王莽的最大功臣,占據常安,此事沒他點頭是做不成的。
這時候,一直緘默的方望卻哈哈大笑起來。
“上將軍、劉中壘,恕我直言,第五倫的態度,并不重要。”
方望說道:“第五倫如今雖入主常安,然四面受敵,無暇顧及隴右,吾等只管守好隴坂,讓第五倫到處樹敵,作為隴右的屏障。“
“乘著第五倫與東邊的新朝殘余、南方綠林死斗爭奪常安之際,隴右以孺子皇帝之名,分遣諸將徇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只要滅了安定王向,其余傳檄可定。”
“一統涼州后,兵強馬壯,南可圖益,北可取并,數年之后,坐擁三州之眾,擊關中疲敝,還于舊都,大業可成也!”
這便是方望思慮良久的策略,然而卻遭到了劉歆的訓斥:“荒唐!王莽未滅,這正是同舟共濟之時,焉能內斗,割裂山河?”
方望縱橫之士的本色顯露后,在劉歆眼里就不是“義士”了,強烈要求隗囂將此人趕出去,又道:“吾侄伯師奉我之命前日向東出發,去打探第五倫意圖,路上還遇到了方望一行,想來他應快到常安了。”
老劉歆對說服第五倫,有莫名的自信,捋須笑道:“季孟請放心,伯師是最早發現第五倫才干的人,他當初能以夾書說動‘忠于新室’的第五倫反莽,如今亦能說服他,順應大義!”
同樣是六月初五,伴隨著任光、宋弘出糧于各里坊,城外的軍隊也運了一批薪柴進來,常安的饑荒得以緩解,雖然這其中不乏貪污、重復、遺漏,但在第五倫麾下兵卒持刀看著的情況下,至少比王莽的賑濟要好許多。
但人們的態度卻大不相同:士人不屑一顧,不肯吃這“嗟來之食”,反正他們家里還有余糧。
難伺候的常安居民一邊領糧食,一邊抱怨:為何不多發點?這么些糧食,只夠吃半個月,還因為鄰居的米斗打得太滿,沒少起爭端,甚至還鬧出了人命來。
倒是城外的流民,在餓死不少親眷和吞了許多土后,終于吃上了王莽承諾的“黃粥”后,對第五倫感恩戴德,他們許多人乃是第五倫麾下四萬人的家眷,遂一視同仁,吃飽飯后,派兵護送,移于渭北鄭國渠畔就食。
和發糧食一起進行的,還有招攬賢才的活動,仍是魏郡的老路數,唯才是舉,不論其過往是否曾經仕莽、獲罪。
此舉在渭北得到了積極響應,尤其是第五倫的老家列尉郡,他在那名聲本就極好,而第一個自薦的人,居然是當年曾欲辟除第五倫做鄉孝子,被他拒絕刷了名望的長陵縣令,鮮于褒。
第八矯來稟報此事時,第五倫樂了:“鮮于褒是個貪官,王莽時被清查下獄,丟了官。”
“卻也是個能吏,我記得他數年間將長陵治理得不錯。”
這兩者并不沖突,第五倫現在不怕底下人貪,就怕他們只會空談,啥也干不成。
對這種馬骨,當然要善待,第五倫道:“如今季正做著列尉大尹,但常留在常安助我,便讓鮮于褒充當列尉郡丞,做你副手吧。”
此外還有許多和第五氏當年家境差不多的寒門子弟踴躍報名,第五倫也不必像在魏郡時那般寒磣,只能許以門下吏之位了,他已經開幕,不限名額,放開了收人,讓第八矯等人協助遴選后,再充當職務。
“張子孝還是不愿復出?”鮮于褒或有點能力,但名聲不好,第五倫還需要一個道德楷模來裝點門面,舉主大人就不錯嘛。
第八矯稟報:“已經回了平陵老家,稱病謝客,足不出戶。”
“張子孝那邊不急。”第五倫知道張湛是名聲好而干不了實事:“茂陵人杜林被小耿郎君舉薦,他在儒林中頗有名望,倒是可以做京尉郡丞。”
第五倫現在急需人才,但與渭北的踴躍鮮明對比,他的招賢令在渭南和常安遭到了冷遇,響應者寥寥。
第八矯告訴了第五倫緣由:“彼輩認為,將軍甫一入城,還沒誅民賊,就先殺了公孫祿等德高望重的前漢老臣,常安與渭南士人,心中難免多了些想法。”
第五倫笑道:“季正也如此認為”
第八矯頷首:“臣以為,確實是急切了些……”
第五倫更覺得自己沒殺錯,這群人若是留著,撐著輿情大旗,鼓動士人天天自己找麻煩,豈不是更麻煩,現在起碼一盤散沙,沒法上躥下跳了。
當初因為種種緣故不仕莽朝的關中士人,多是心懷漢家,不合作者比比皆是,甚至有跑路的,比如茂陵大儒申屠剛等,都是往西跑,隴右隗氏打出了復漢旗號,對他們吸引力更大。
剩下許多人也在觀望,對第五倫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政權并不十分看好。
這場考試,在“士心”上,第五倫基本沒撈到幾分。
而隨著西邊小耿駐兵于武功休整,將更多消息傳回,第五倫亦才得知,隗氏兵已取隴關、蕭關,這下主動權便在對方那兒了。
隨著消息抵達,戰爭迷霧散去,現在的形勢漸漸明了了:據小耿在武功抓住的方望同伙供認,平陵人方望等,攜劉孺子西遁,去投靠隴右隗氏。
但隴右與第五倫之間,還隔著一個扶尉郡的呂鮪,看他的架勢,想玩兩屬的花招,散關斜谷都在其手里。
而王莽向南“巡狩”,應已抵達還效忠新室的漢中郡。
正東方是合師尉、翊尉兩郡,大敗彭寵后擁兵上萬,心心念念要“勤王”的探湯侯田況。
東南方亦是新莽殘余勢力,司命將軍孔仁帶著屯騎營三千人遁逃弘農,守峣關,又與右隊大尹合流,這批人大有投降綠林之勢。
此外還有西北方,被王莽辟除做了二千石的茂陵大俠原涉,此人倒是沒興趣勤王,目前保持中立,觀察關隴形勢。
唯一的好消息是,位于正北的上郡,增山連率馬員是第五倫外家人,已經舉旗響應于他,上郡騎從是第五倫急需的力量。
一句話,整個大西北亂成了一鍋粥。
山河形勝變成了四分五裂、軍閥割據,第五倫反而被困在中間,試圖迅速奪取諸關以贏得時間、空間的計劃也泡湯了。
“如今不止是隴、蕭兩處。”
“南之散關;東南之峣關、武關;東方之新、舊兩函谷;通往河東的蒲津關,皆非我所有!”
關中關中,得先有關,才有中。
沒有關?那就不中!
第五倫的目光在地圖上游走,六面開戰顯然不可取,是時候分出主次了,哪邊輕,哪邊重,哪邊緩,哪邊急?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第五倫的命令十分簡潔明了:
“南邊守、北邊固。”
“東邊打,西邊談。”
六月初六,當隴右劉龔抵達常安近郊的建章宮外時,受到第五倫的熱烈歡迎。
“終于把伯師大夫盼來了!”
第五倫拿出了那份劉龔當初在國師府夾在桓譚《新論》中約他舉事的帛書,感慨道:“回想這半月來的刀光劍影,真是驚險異常,王涉、董忠無能,幾壞大事,幸虧我與國師公一東一西,皆舉事,方能驅逐王莽!”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仍是一家人。
劉龔先前還擔心第五倫的態度,怕他會倨傲,眼看第五倫一如往日般,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在路上時,遇到向西逃去的一些大儒,也聽說第五倫誅殺公孫祿等復漢派老臣的事,但劉龔只想說……
“殺得好!”
復漢派里山頭可多了,公孫祿就一直看老劉歆不順眼,當年還曾痛斥過,希望王莽將劉歆也殺了以謝天下,如今假第五倫之手將此輩干掉,反而是喜事。
第五倫指著大門緊閉的建章宮、壽成室對劉龔道:“吾僥幸先入常安,但對宮室卻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劉公,所以遣將去查探西方,是為了防備盜寇出入,王莽殘黨舉事啊。倫年少德薄,學問也淺,這常安管得我焦頭爛額,真是日夜望劉公來京,主持大局。”
既然第五倫是這樣的態度,劉龔也就放心地與他說起劉歆的計劃。
“叔父以為,如今形勢,與周時有一段時間很像。”
“周厲王時,芮良夫的忠告,信用榮夷公實行專利,山林川澤為王有,不許平民入內樵采漁獵,又設謗言罪,防民之口,國人道路以目,最終暴動,周厲王出奔……”
這是在拿王莽比周厲,但要說榮夷公,難道你劉歆就不是么?第五倫只頷首聽著,卻見劉龔又道:
“當是時也,天下無主,召穆公與周定公遂共同執掌國政,直待周宣王繼位,周室中興,故曰‘共和行政’。”
“國師公的意思是……”
劉龔道:“王莽雖非漢帝,然其暴虐一如周厲王,如今王莽出奔,關中紛亂,天下茫然無主。叔父以為,應由驅逐王莽的功臣們共定大事,攘其蝥賊,安其疆宇,以待周宣之興也!”
第五倫差不多聽明白了,劉歆也不想打,愿意談,想拉他一起復漢,第五倫和隴右一起協作,建立個“臨時政府”過度一下!
劉歆這老學閥,嘴上反對王莽,其實和王莽也一個德性,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忘復古。
見第五倫不答,劉龔又拋出了他們的誠意來:“大將軍居首功,當為梁棟,叔父愿與隴右隗氏為輔,君為召公,而叔父、隗氏為方叔、吉甫,共定國家之大業,成天地之元功也。”
效仿共和行政,還以他為首,第五倫一下子忍俊不禁,差點笑出來,所以這臨時政府是不是該叫……
“第五共和國?”
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