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就在張宗在黃巷坂打了王常“七寸”之際,作為河東軍主將,竇融也帶著諸校尉、軍司馬乘漕船逆風向西南行,他們的目標是鄧晨軍側后方的渭口。
其實在決定進攻方向時,竇融是耍了點小心眼的,他故意表示自己要啃硬骨頭,去硬碰王常的大軍,然而張宗卻道:“死生有命,張宗豈敢辭難就逸乎?”
于是,竇融就順理成章將顯然更難打的東邊交給張諸君,自己來了西邊,渭口乃是渭水、潼水入河之處,這里頗為平坦,相較于張宗登陸處的丘塬縱橫,這兒更容易讓大船靠岸,可以一次運送較多兵力,對攻方有利。
竇融對這一仗信心十足:“此役便是要一舉擊潰敵軍后隊,堵死渭口,與景將軍一同,將這數千之兵全殲于潼水谷地中!”
仔細算算,自唐河之戰大敗于劉伯升至今,已經九個多月了,他竇融就在南陽、潁川被綠林攆著跑,舊部盡失,顏面丟光。以至于投靠第五倫后,雖然魏王說“吐哺而得周公”,敬他為國士,爵位職務都沒落下,但竇融仍為麾下校尉所輕。
他往后若想在河東令行禁止,這一戰就但有所表現!
靠著張宗折籌作為引子,竇融已經把全軍士氣重新調動起來,但作為戰場宿將,竇融亦未因對面只有幾百人守備就輕敵,讓初次進攻失利的軍司馬來詢問,將交戰的每一個細節都告訴他。
“渭口河道寬、河叉多、蘆葦長得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
“奉竇君之命,前幾日綠林賊未至時,在蘆葦蕩中藏了百多伏兵接應,以蘆葦為隱蔽,分散在各關鍵處安營。結果等登岸時,來迎的卻是換了甲胄的綠林賊,忽然暴起交戰,定是彼輩將我軍伏兵悉數除掉。”
“綠林中也有善用兵者啊。”竇融頷首,如今渭口的蘆葦從反叫敵人給占了去,敵在暗,他們在明。但欲登岸擊鄧晨部卻又必須經由此地,否則就得劃船逆渭水而行,再走幾里,卻是繞了遠路。
魏兵校尉、軍司馬們也知恥后勇,眼下并不畏懼,而是紛紛向他請戰:“先前是中了賊子之計,不慎失手,如今吾等渡過來兩千余人,大船靠岸,步卒結陣前行,而小船沿著小汊往里索敵,賊人兵少,能奈我何?”
竇融沒有答話,先伸出手感受風向,刮的是西南風,船只逆風而行已很不容易,更別說加上逆流進入渭水,若是那樣,必會浪費更多時間。
“駛向渭口!”竇融如此下令,然而隨著河岸越來越近,他心中的不祥之感也越來越深。
開戰前竇融是親自坐船來考察過的,岸邊的蘆葦茂密,如今深秋已經枯萎,頗為干燥,在風中搖曳晃動,發出沙沙之聲,聽上去好似有千軍萬馬在里面挪動一般。
而岸上確實有些綠林兵卒在營火旁眺望,瞧見魏兵前鋒抵達,立刻抄起弓弩亂射,魏兵頂著盾擋箭跳上岸,他們扔下幾具尸體后,卻已經匆匆往后逃去,鉆進了蘆葦從中。
眾人要追,不想后頭卻傳來竇融之令!
“不得深追!”
想要一雪前恥的校尉、軍司馬們頗為不解,馬上故態復萌,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竇君莫非是怕了綠林不成?”
被綠林屢敗,這是竇融的痛處,所以必須表現積極些,但他卻沒被沖昏頭腦,冷靜地指點一位較為謹慎的軍司馬,讓他帶部眾緩緩前行。
“讓兵卒以橫隊搜索前行,后方陣仗鬧大些,叫綠林賊以為我大軍盡入蘆葦之中,聽到鳴金立刻退回來!”
麾下應諾而行,眾人面面相覷,但竇融讓他們稍安勿躁。
“我看,竇周公就是被綠林打怕了,畏首畏尾。”竊竊私語被驚呼打破,如今已近平旦,天色將明,旭日已經從東方升起,然而在蘆葦蕩深處,也亮起了許多亮點:火光!
鄧奉麾下八百人不足以守備綿延數里的渭口河岸,但卻足夠用來放火,隨著一陣鼓點響起,他安排好的人手點起火來,那炎炎烈焰從南向北燒,隨著風鼓動漸漸彌漫,溝汊里也推出些堆滿薪柴的火船來,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直沖將出來。
竇融立刻讓人鳴金,他麾下的士卒還沒走遠,立刻趕在被大火淹沒前退了回來,風又緊,火又猛,眾魏兵只得鉆到爛泥地里,亦或是連跑帶游回到船上,頗有些狼狽。
而船上諸校,只瞠目看著燎遍整個渭口的火場,野雞亂飛,麋鹿奔逃,晚了片刻,他們也要被烤成熟肉。
竇周公在船上望火興嘆:“兵法云,行火必有因,煙火必素具。發火有時,起火有日。時者,天之燥也,風起之日也。”
“此地樹木叢雜,蘆葦從生,又值大風,正是用火攻最好的地方。”
“欺敵者必敗,方才若中了誘惑之策,悉數追入,船舶阻于汊口回旋不得,這火一燒,恐將大敗!”
眾人應諾,都后怕不已,而等了片刻,火勢燒小時也不見敵軍殺出來,看來鄧奉放火是防守而非進攻,他靠著火場阻礙,帶兵從容后退。
倒是魏兵正在風口上,叫煙熏得難受,竇融也沒有改風向喚雨水的本事,這火不知要燒多久,只能采取第二策,帶人逆風逆流進入渭水。
等他們登岸繞過冒煙的蘆葦從,追到禁溝里時,半個時辰過去了,綠林已丟下仰攻潼塬的數百具尸體,向南撤走。
景丹亦率部從潼塬下來,望見煙火后趕來的第七彪跟在后頭,與竇融匯合后,景丹尚能作揖有禮,第七彪卻面色不太好看,質問道:
“竇郡守,來何遲也!?”
景丹與魏王設計的磨盤計劃,河東軍頗為關鍵,張宗那一路前后千余人,創造了極大的戰果,算是達成了目標。反而是竇融這邊人數更眾拉了垮,叫鄧氏兵從容退走。
景丹倒是會做人,勸著第七彪:“第七將軍,吾等已擊退綠林兩軍,殲敵俘獲數千,而我軍傷亡才千余,超出了大王籌劃,此乃大勝也!”
最愛欺軟怕硬的第七彪卻仍不爽,張宗太過勇銳罵不出口,所有氣就全撒在可憐的竇融身上,瞪著他道:“沒錯,是大勝,就是美中不足啊!”
竇融有苦說不出,還是怪他數奇,本來撿了容易登岸的一方,卻遇上了個會打仗的,被這把火燒得沒脾氣,能保麾下無失,已算不錯。
此刻面對第七彪的譏諷,竇融只能拱手訥訥應是,然后自嘲地告訴自己。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或許一個被綠林打斷了脊梁,用兵畏首畏尾,再難立軍功,只能老實治郡的竇融。”
“要比一個恢復往日光彩,將兵能與魏王倫齊名的竇融,活得更好,更長久!”
“叔父,追擊的魏兵已被我擊退,又斷了一座橋梁,應能稍阻敵眾。”
鄧奉先這兩天可謂打滿全場,大放異彩:一戰清掃了竇融埋伏在蘆葦蕩里的兵卒;二戰擊退河東軍試探性的登陸;三戰用一把大火阻敵,掩護鄧晨撤離。
如今又親自斷后,靠著禁溝南北走向的狹隘地形,將第七彪急吼吼派來追擊,在溝里拉成一字長蛇的魏兵痛擊一頓!
四役全勝,鄧氏兵中敬佩這位“少宗主”的人更多了,尤其是放在整體的失敗里,鄧奉先猶如灰燼堆里的一粒黃金。
反觀鄧晨卻很是頹唐,休憩時也一點食物都不入口,只剩下焦慮了。
他和劉伯升的計劃是聲東擊西,但魏軍比預想中難對付,如今東邊非但未能會師進攻河西牽制第五倫,反叫打得大敗。王常那一路偃旗息鼓,他也倉皇而退,初戰不利,也不知渭水及右扶風兩個戰場如何了?
“叔父!”
鄧奉來到他身邊,加重了語氣:“事到如今,叔父將欲何往?”
鄧晨理所當然地說道:“吾等受損不大,自然是帶著兵眾,退回渭南去。”
禁溝的西邊也是一座丘塬(今潼關縣城),但坡度較為平緩,高度也一般,不似潼塬那般令人絕望。他們大可攀爬上去,再翻過幾道類似的塬,就能回到華陰一帶。
鄧奉卻搖頭:“魏兵得此大勝,一定會乘勝追擊,彼輩在平地行軍遠快于我,吾等一出丘塬,必在華陰等地遭到猛擊!”
以新敗之兵迎戰大勝之師,士氣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怕鄧奉再驍勇,也沒把握能勝。
“那依你看……”
鄧奉道:“不往西,繼續往南!走華山余脈的山路,繞到華陽,而后回上雒、商縣去。”
聽上去沒問題,但鄧晨卻想起鄧奉先前的態度,追問道:“然后呢?依你之見,大概是要南下回武關,甚至是南陽罷?”
走到這一步,鄧奉也不避諱:“鄧氏兵是叔父與我一點點聚集的,如今已損五分之一,難道還要為了劉伯升的野心,讓他們命喪于關中?”
“叔父猛攻潼塬,已竭盡全力;我也在渭口、禁溝連打四戰,身被數創。吾等都對得起他劉伯升,仁至義盡,接下來,是該為鄧氏考慮了。”
“退回武關,上書向更始請罪,表明與劉伯升決裂,劉玄所惡者劉伯升,非南陽豪族。鄧氏于更始有大功,如此,吾等還能回到故鄉,而不必在外做孤魂野鬼!”
“你……”鄧晨想斥責侄兒,話到嘴邊卻沒了底氣。
一面是與劉伯升兄弟的情誼,一面是家族的未來,鄧晨曾以為兩者是一體的,可現在隨著劉伯升敗績初露,產生了矛盾,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但若真如鄧奉建議,一走了之,潼塬的魏軍沒了后顧之憂,徑直往西,那伯升后路危矣!
良久后,鄧晨抬起頭,正要說出自己的打算,鄧奉卻已料到他的心意,猛地邁步上前,手作刀狀,往鄧晨脖子后猛地一擊!竟讓他直接暈厥倒下。
“叔父,叔父!”
鄧奉抱著鄧晨,大聲呼喚,目光冷冷卻看向被這一幕驚呆的族人、部眾:“我叔父太多疲倦,昏過去了,從此刻起,鄧氏兵聽我號令。”
“敢違吾令者,殺無赦!”
若是此役之前,此言還差點火候,但這幾日鄧奉屢挫魏兵,贏得了聲明威望,再無人敢忤逆,更何況他們跑了一趟關中,除了宮室,什么都沒撈到,也有些想家了,皆伏首應諾。
“南下,回武關!”
一如鄧奉所料,景丹讓第七彪攆綠林,自己則迅速跟竇融“借兵”,西進到華陰縣,光復此地后以逸待勞,就等鄧晨叔侄從東邊的丘塬里鉆進包圍圈。
然而一直等到第三天,第七彪滿臉晦氣地從山溝溝里灰頭土臉地爬出來,都不見綠林蹤跡。
“景君,鄧氏兵向南遁走,山路狹窄難行,不好追了。”第七彪恨恨不已。
“都怪竇周公!”
第七彪已經決定打完仗,要和第五倫好好告竇融一狀。
景丹倒是對竇融沒惡感,每場勝仗,都得有個沒撈到功的倒霉蛋做陪襯,才能顯得立功者難能可貴啊。
張宗毫無疑問是潼塬一役首功之將,但這首功之帥,景丹卻是當仁不讓!
他看向西邊,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渭水和右扶風兩個戰場,應該是早就打起來了,只不知戰況如何。
“王常受挫退回湖縣,應不敢再貿然西進,潼塬交給竇周公和養傷的張宗即可。”
景丹萌生一個大膽的想法,看向意猶未盡的第七彪:“第七將軍,吾等數日內便得此大勝,接下來的事,連魏王都沒安排,但吾等卻可以先行而后稟!”
“是何事?”
景丹揮鞭西指:“去新豐、鴻門和藍田,抄劉伯升后路!”
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