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伯升記憶里,舂陵的天空永遠是晴朗的,碧天白水,蟬鳴陣陣,外加一株大榕樹投下的綠蔭,這便是他們的少年生活。
除了舞刀弄劍外,劉家一母同胞的兄弟倆也會玩些代表宗室子弟文質彬彬的游戲,比如對弈。
“啊啊啊啊!又輸了。”
年紀稍長的劉伯升倒沒有頑劣到學他們的老祖宗漢景帝,輸棋也輸人,直接抄起棋盤砸爛弟弟腦袋,他只是恨恨地錘了一下,震得黑白棋子亂飛。
而稍小幾歲的劉秀,總會抿著厚嘴唇笑一下,然后乖乖低頭去將四處滾落的棋子一顆顆撿起來。
劉伯升則會雙手抱懷看著老實內秀的弟弟,生著悶氣,看了一會過意不去,只將二人約定的賭注,一柄新到手的拍髀不情不愿地贈予他,又嫌劉秀不會用,手把手地親自指點于他。
“阿秀,你記住了,要這樣捅人,才能致命!”
兄弟關系是復雜的,有早早喪父的相依為命,也有因族中長輩更疼愛劉秀而產生的小小嫉妒。但不管劉伯升嘴里怎么嫌棄劉秀,說他難成大器,若是舂陵乃至蔡陽縣誰敢輕辱弟弟,不管是縣令的兒子還是輩分大的同族少年,劉伯升定直接帶著伴當們抄家伙上門,打得對面孩子跪地求饒!
“對弈有什么好玩的。”
當劉秀提議再來一盤,這次他持黑讓子時,劉伯升如是說。做兄長的不太愿意承認,對弈太考驗耐心和布局了,這是他永遠也斗不過劉秀的游戲,只道:“我還是喜歡六博!”
六博比對弈簡單,行棋前要先投箸,那很考驗運氣,劉伯升就喜歡賭!
“我不得不賭時,也會賭。”劉秀只將黑白棋子攢在手心,一點點將其放回棋盞里,若雨珠灑落玉盤,嘩啦作響。
他抬起頭對兄長笑道:“但能運籌而勝的,何必將輸贏,全寄托在賭博孤注上呢?”
“大將軍,大將軍?”
一陣來自營帳外的呼喚,將劉伯升從往事里喚回現在,低下頭,毛筆握在手中,簡牘上寫了他的名,已經封好;抬起頭,正前方,錯漏百出的行軍圖掛在營中,上面標注了來歙目前可能抵達的地點,以及東方戰事發生的位置,但東西兩方結果都是未知。
“文叔,我現在,已是將手中能夠運籌的東西兩枚棋子,都扔了出去,只剩下手中孤注了!”
劉伯升暗暗自語,同時看向輕聲喚自己的人,乃是舂陵族人劉終,起兵之處曾助他襲殺湖陽縣尉,如今在更始朝廷里做侍中,與劉秀關系十分要好。
眼下劉伯升正在寫的信,就是欲交給他保管。
別看劉伯升平素大大咧咧,張口閉口“渭水投兵可斷”,但與第五倫對峙這么多天以來,他也知道自己遇上了強敵。對面畢竟是第五倫的老家啊,君臣一心,軍民一體,將渭水防線守得嚴絲合縫。
簡單的誘敵不起作用,非得咬著牙將舂陵兵精銳分給來歙,又讓麾下“雜牌軍”里最能打的鄧氏兵東去接應王常。
這兩枚子就好似將石頭扔進了渭水,遲遲沒有反應,直到今日午間,駐扎在細柳營的魏兵忽然躁動不安,有三四千人出營后向北而去,打的還是“耿”字旗。綠林情報再差也知道,那是第五倫麾下一方大將耿弇。
“定是東、西兩路得手,逼得第五倫不得不調兵回援!”
眾將皆喜,劉伯升也希望如此——必須如此!
靠著分上林苑,從渭南豪強處得來的糧食雖然還有剩余,夠他們撐到入冬,解決了這源頭后,劫掠頻率稍稍減少,但分宮室讓士卒提升的士氣卻被時間一點點消磨,得在徹底殆盡前開戰。
“阿終,你是自己人。”劉伯升對族人,多以親昵稱之。
“今夜,我親自將兵渡渭進攻,你留守于此。”
“若我能歸,則此信不必送出去。”
“若我不能歸來,便往南,去投漢中王劉嘉,往后再替我將這信給文叔送去。”
劉終聽呆了,他雖是極親密的人,卻從未見過劉伯升如此作態過,只道:“大將軍,這一戰當真……”
“亂想什么!”
劉伯升卻又哈哈大笑起來:“我若歸,必是全勝而歸。”
“我若不歸,則定是殺瘋了,一路打到櫟陽,甚至是河西去,來不及回來,要讓你替我去給劉嘉和文叔報喜!”
他站起身來,緊了緊自己的甲胄,恢復了那輕蔑的神態:“所謂魏王倫,土雞瓦狗罷了!”
走出大帳后,一眾舂陵兵的校尉聚在一起商量渡渭的具體方略,而他們中有個扎眼的人——岑彭孤零零地站在不遠不近處,作為降將,他身份有些尷尬。
劉伯升大大咧咧地與眾人打了招呼,又喚了岑彭到一旁。
“君然,聲于東西而擊其中游之策,多虧了你替我畫計補全啊。”
劉伯升看著岑彭道:“你與第五倫是相識,卻能盡心為我籌劃,我沒看錯,君然確實是大丈夫。”
“將軍釋我不殺,岑彭堂堂正正,既然降了大漢,在將軍麾下,就會盡力。”
就像他明知新朝大勢已去,卻非得陪著嚴尤,在宛城堅守到最后一刻,岑彭是為情義而獻策,非為某個固定的政權。
但岑彭也有一個疑問,一直不敢說,直到今日,大著膽子提道:“末將偶聽人說,魏王欲以將軍弟妹來交換我,卻被大將軍拒絕,為何?“
“岑彭一介敗將,難道比文叔將軍愛妻,陰氏子弟更有用么?”
“岑君然,太看輕自己了。”
劉伯升肅然道:“蕭何言,諸將易得耳,至如韓信者,國士無雙。”
“你岑君然也一樣,是帥種,是國士!再加上我敬佩你的為人,自不能以區區婦人孺子來換,這是羞辱,奇恥大辱!哪怕她是吾弟中意的人亦如此。”
劉伯升大笑:“若是第五倫愿意拿渭北十五城來換,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這是將岑彭比喻成和氏璧了,這讓他心里更加難過,垂首道:“區區降將,得將軍厚遇,無以為報。”
真是讓人糾結又難受,岑彭一面希望第五倫能贏,一面又不希望劉伯升輸,前者是第一個發現自己才干并加以舉薦,有知遇之恩;后者則赦己以顯義,又讓更始封自己為侯,乃是救命之恩。
但第五倫、劉伯升那注定沖突的野望,卻非得讓他做出選擇。
劉伯升也看著岑彭,問出了那個問題。
“君然以為,此役,我有幾分勝算?”
“說實話!”
岑彭既然能為劉伯升畫策,自然也明白這一戰意味著什么,只咬牙道:“若東西鄧將軍、來將軍兩路皆能成事,而大將軍渡渭一擊,則是五五!”
“即便那樣,也才打平手?”劉伯升復問:“若是沒有他們呢?三七?”
“魏王有渭水及舟楫之利,勝負當在九一!”
“一成么?”
劉伯升緘默了,半響后卻又哈哈一笑:“這比率,可以賭了!”
他點著岑彭:“你真是從不說假話,也不愿作偽啊,難怪在新朝十余年,竟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第五倫與嚴伯石。”
“看在君然面上,我勝了,會饒過第五倫。”
說完這句話,劉伯升正色離去,留了岑彭待在渭南營地里,但他心里,卻有沒說完的話。
“可若我不幸敗了,岑君然,你該做何事就去做,也不必記著我的情!這一注,劉伯升,賭得心甘情愿!”
渭橋一共三座,中渭橋正對長安,東渭橋則到第五倫老家長陵去了,西渭橋就在眼前,對岸就是細柳營。
他們的浮橋是搭建在西渭橋殘骸上的,據說是王莽害怕第五倫所以燒的,但劉伯升覺得,這是第五倫害怕他才燒的。
木橋板已盡數焚毀,但從漢朝起就改用的石頭墩子卻還在,每隔十余步就有一個,佇立在河水中,被煙火燎過后黑乎乎的。
浮橋在過去幾天里相繼開工,先令善泳者游過去,拉幾條繩子到橋墩上作為固定。然后再把一些小船固定在繩子上,再在小船上鋪上木板,具體下來當然沒這般簡單,但在劉伯升眼中就是如此,再深究到哪個繩結該怎么打,板子要如何搭,怎么讓船在流水中保持平衡,那就是工匠的細膩活了。
綠林軍習慣于運動作戰,搭浮橋經驗豐富,為防敵人火船來毀浮橋,他們留了心眼,在橋墩左、右各搭了一道,其中左橋更長,右橋更短。
左橋已經搭建了四分之三,離北岸就剩下幾十步,水性好的幾個猛子就能扎過去。但現在搭建得頂著敵軍的弓弩和火箭,每天光顧著滅火了,右橋搭了三分之二,也堪堪在敵人射程范圍內。
劉伯升坐在渭水邊,等待日頭一點點西沉,對面似有關中歌謠之聲,唱的是《戰城南》,聽說第五倫已經親自入駐了細柳營,又聞人言,這位魏王最愛讓士卒們相互拉歌。
而唱到“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和“朝行出攻,暮不夜歸”這兩句時,聲音尤其大,似乎意有所指啊。
劉伯升卻冷笑:“唱的又不是楚歌和南陽調子,士卒們聽不懂,想瓦解我軍心也不容易啊。”
但還是有點用的,己方這邊也有荊楚南陽的下里巴人之歌響起,此起彼伏,他們想家了啊。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隨流水而逝,看來今天一如往日,會在對峙的平靜中度過。
然而隨著夜幕降臨,遠在下游三四十里外的中渭橋方向,卻一片火光沖天!殺聲四起!
那是劉伯升安排陰識等人,利用那兒的橋墩也搭了兩道浮橋,由他們先行佯攻,而將在西渭橋集中的兵卒藏于岸邊林子、里閭后做準備。
少頃,又一支魏兵離開了營地,向東而去!
“細柳營,第五倫身邊,還剩下幾千人馬?”
劉伯升站起身,撿起一塊薄薄的石頭,扔進渭水打了水漂,他氣力大,準頭足,竟能連飛十余下才沉入河中——但終究還是到不了對岸。
“開始罷!”
他回過頭,進入被柳林所遮的旱田,剛收割過的地里除了麥稈,就是枕著麥稈吃飯喝酒的士卒。
“大將軍。”
“柱天大將軍。”
劉伯升從舂陵兵間走過,就著隱約的火光,他能一一叫出許多人的名字,想當初他兄弟二人在白水鄉舉義旗時,追隨的不過二三千兵卒,一點點擴張,有時也會受挫被打散。
他們中很多人已戰死沙場,或命喪于小長安的濃霧內,或折戟于宛城的攻防戰里,甚至葬身于長途行軍的勞頓中。來來去去后,沙汰至今,一共六千多本部兵卒入關,分了兩千給來歙去冒險,還剩四千。
而現在,劉伯升又點了兩千人出來,交給自己最信任的勇將劉稷,他也是沙場宿將,舉兵歲余以來大小戰斗數十次,勇冠三軍,不服別人,就服自己!
“阿稷,汝為先鋒!”
舂陵兵是好鋼,須得用在刀刃上,渡河能否得利,就在于他們,若是能順利先登,后續的萬余雜牌軍才有勇氣跟上。
“敬受命!”劉稷單膝下跪:”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我也一樣啊!
劉伯升頷首,讓人快些做準備。
而在河邊,在劉伯升安排下,大量雜牌軍扛著里閭拆下來的門板,亦或是上林苑砍伐的木料沖向浮橋,在前方盾牌的掩護下,開始搶建浮橋。
對岸也很快發現了這跡象,隨著一陣急促的號角,沾了松脂的煙矢火箭紛紛射來,遮天蔽月,有人中箭身上著火跌落浮橋,后頭在船上舉著水桶待命的士卒立刻將任何沾火的地方澆滅。
也有盾牌擋不住的時候,對面每隔片刻就會射出幾支勁道十足的箭矢,能直接擊碎盾牌,將二三個倒霉的綠林兵串在一起,直接掉落水中。
“是大黃弩!”
“大黃叁連弩!”
第五倫是將新朝武庫一整個打包的,這些勁弩能武裝數千士卒,火力頗為密集,只能用蒙了幾層牛皮的大門板去擋。
而渭水對岸修建的魏軍碼頭,也有一些船舶離了岸,順勢朝下游沖來,沖著沖著竟轟然起火!載著滿船的薪柴就朝浮橋撞來!
“上鉤拒!”
作為南方人,豈能不識楚越爭霸時魯班發明的鉤拒呢?長長的拒可以擋住來船,是水戰利器,此時被舂陵兵放平,試圖阻止火船靠近!
而即便左橋不幸著火,它也為右橋擋下了烈焰,那邊也開始了搶工。
劉伯升在火船放出時,已經從觀戰的胡凳上赫然起身,解開了自己的大氅,一撒手,任它隨夜風翻滾而走!
他沒有閑著,一直在估算對岸的弓弩數量,比預料的要少許多。
但劉伯升一直忍到現在,等待最佳的時機,火船不來,他還覺得這可能是第五倫的計策。
火船一來,對方是真心想燒浮橋,看來調兵之計,是當真起作用了!
“擊鼓!”
“讓劉稷,出擊!”
在浮橋以東二里開外,帶著兩千舂陵精銳抵達這兒的劉稷,已帶著從岸上拖下來的舢板、小舟、木筏等待于此。數月前五倫撤離時,幾乎將渭南所有舟船都搜刮走了,這些都是劉伯升令僅存的工匠,及兩三萬人加班加點制作的,質量很差,過黃河長江絕對半路散架,但百多步的渭水確實是夠渡了。
“舂陵兵,為大將軍擊潰魏虜,興復漢家,就在今夜!”
劉稷一聲大喝,在雜牌軍協助下,上百艘各色的載具沖入渭水,舂陵兵們用手劃,用木竿撐,嗷嗷叫著朝對岸殺去!
浮橋亦只是明伐,吸引對方火力,僥幸修完也要明早了,真正能一鼓作氣沖上岸的,只有他們!
震天的戰鼓已經敲響,渭水冰冷的浪花震顫,猛士橫渡暴虎馮河,而賭徒劉伯升,已經一松手,朝第五倫,擲出了他手中最后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