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當斬劉伯升首傳示于渭南、常安,則兩萬綠林自潰!”
這還不算,竟有更狠的主意:“可裂其身為五,送至諸漢,胡漢得左手,北漢得右手,西漢得左腿,梁王得右腿,首級送至宛城,定叫劉玄膽寒。如此,則漢帝及諸侯皆戰栗,再不敢仰視大王!”
這是什么蠢主意?第五倫白了出計策的人一眼,這個參謀可以回家種田去了。這不是故意向諸漢示威么?雖然打完這一仗,還想韜光養晦有些難,但也不必四面開釁。他和劉伯升相反,是個從不慕虛名,只處實惠的實用主義者。
當年劉邦對待第五氏的老祖宗田橫之死是怎么做的?老劉心里肯定很高興,但面上卻為之流涕,嗟嘆不已,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田橫。
第五倫倒也不必那么夸張,只朝劉伯升佇立不倒的尸身作揖,而后下令道:“備上好的棺槨,送往漢景帝陽陵附近,以將軍之禮妥善葬了。”
第五倫做了安排:“劉伯升乃漢景帝六世孫,雖然死后不能回舂陵,送到祖先腳邊,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勝者要有勝者的大度和姿態,當初在常安對付“民賊”們的酷烈辱尸手段,沒必要推而廣之,并非是第五倫敬佩劉伯升,也不是贊賞他的“義氣勇氣”,而是一個簡單的原因。
“劉伯升若大肆劫掠渭南,只要我不出動出擊,確實能撐過冬天,但他至少還能稍稍約束軍紀,寧可拆祖宗的上林苑、分行宮,也未放縱麾下綠林做出流寇行徑。”
從軍事角度,可以嘲笑他“婦人之仁”“貴族做派”“死要面子活受罪”。但從做人的角度上,劉伯升還欲端著“仁義之師”的名聲,想行得正站得直,放在這吃人的亂世,也算難能可貴了。
成也性格,否則也不會首義南陽,破家厚士,頗有信義。敗也性格,終究無法適應波詭云譎的軍政斗爭,一頭扎進陷阱,又放不下身段學老祖宗劉邦后退一步,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頂,舂陵的柱子終究還是折斷了。
“他啊,雖非蓋世英雄,卻也配站著死。”
這時候,中渭橋的萬脩也抵達戰場,稟報說對岸的陰識見西邊主戰場舂陵兵潰敗,已經撤退,渭南還剩下兩萬多綠林,除了少數還盤桓在河邊,打了白旗裹了黃巾欲降外,其余大多匆匆南撤。
這場大戰算告一段落了,第五倫笑道:“昔時劉伯升等初起兵,王莽購其首級十萬金,而所謂的更始皇帝劉玄不過兩萬。”
“今劉伯升死,舂陵敗績,綠林潰散,余亦欲出金十萬,賞予有功將士!”
十萬金就是十萬枚金餅子,分賞的部隊囊括了渭水和潼塬兩大戰場,雖然大頭肯定會被將軍們得了去,但士卒小兵最后一人一枚應是有的吧?此言傳出,皆歡喜不已。而沒能參與大戰的萬脩麾下將校頓時就急眼了,請命去南岸追擊綠林殘軍!
“臣等愿為大王,收復常安!”
“不急。”第五倫卻一點不慌,常安就在那,還能跑了不成?值錢玩意也全掏空了,自己撤出來才一個月,急著回去作甚,又不是要馬上餓死人,且讓一向聰明的常安人在隆冬降臨前,再凍上幾日。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意味深長說了這么一句話后,第五倫下令:“三軍暫且在渭北五陵休整,伯昭。”
第五倫點了小耿的名,他倒是對劉伯升之死頗多感傷,這場仗雖在第五倫的籌劃下,以眾凌寡,但舂陵兵確實是他們舉事以來遇到最強悍的一支,若是人數相當堂堂正正而戰,勝負猶未可知。
這樣難得遇到的對手如此落幕,讓耿弇有些失神,不過第五倫對敗者的厚葬,倒是讓他對“中駟”的魏王總算添了幾分佩服。
此時得喚,耿弇立刻應諾。
“車騎將軍去而復返,潰劉伯升左右翼,當為此戰首功,還走得動路么?”
耿弇昂首:“臣還能再打三戰!”
“善。”
第五倫知道小耿心高氣傲,但該用還是得大膽用,畢竟劉伯升登岸時,耿弇至少來得很及時:“余予將軍兵五千,再收攏越騎殘余,回援櫟陽。”
“來歙,是你的!”
“擒來歙,三千足矣!”
“五千就是五千,年輕人,勿要學李信啊!”
雖然作戰疲憊,但耿弇仍欣然應諾,右扶風是他的防區,放來歙鉆進去,又因為輕敵用錯了越騎營,都是自己的責任!
耿弇帶著第五倫撥給他的生力軍北上——萬脩麾下的兵卒,因為耿弇本部參與了鏖戰,也累得夠嗆,難以遠行。第五倫卻是在不知不覺間,合情合理地將兩位將軍所轄的軍隊給調換了。
其余各部收拾戰場,對岸愿意投降的綠林渠帥,卻也打著黃旗,渡河來拜見第五倫了。
“大王!”
鄧曄朝第五倫三稽首:“析縣一別,臣日夜念著大王舊恩!”
哪有什么恩,萍水相逢而已,析縣的賊頭子鄧曄和于匡,是第五倫當初不打不相識的故人了,但這鄧曄還真沒見過面。第五倫的線報說他們在劉伯升軍中,還沒來得及聯絡,仗就打完了。
鄧曄很聰明,沒有急著背刺劉伯升,而是在其兵敗之際,派人聯絡各路心懷叵測的雜牌軍渠帥,約合他們投魏王。他本部只有千余人,如今竟是收攏了四五千。鄧曄很清楚,這就是投靠的資本,又鼓吹自己與魏王是老朋友,被眾人推舉為代表來見。
對綠林降兵,第五倫是來者不拒的,往后若要南下,他們就是向導和炮灰,問得鄧曄在綠林只是”輔漢校尉“時,第五倫大方地給了他一個”偏將軍“的職位。
“我不似劉伯升,只讓將軍做輔助。”
第五倫笑道:“將軍可是要做我主力的!”
此言嚇了鄧曄一大跳,但他就愛當輔助啊!
可第五倫的話語卻沒商量:“請將軍為我前鋒,繼續收攏渭南綠林殘兵。”
“他日取武關商於,還得仰仗將軍這當地人!”
而對來投的另一個人,第五倫麾下眾人態度就復雜多了。
那人從船上下來,看著滿目瘡痍的戰場,良久無言,他也望見了正在被放入棺槨的劉伯升尸身——這棺材是第五倫軍中為將領備著的。
難過的情緒糾結于心,但見劉伯升得厚葬,起碼稍稍松了口氣,岑彭朝昔日恩主下拜,重重頓首,與他作別,這才起身朝第五倫走去。
眾將校在交龍之旂下看著岑彭靠近,見其先拜劉伯升而后來謁見,鄭統等人都頗為不滿,他們多少聽說過此人名號:與第五倫有故,后來跟著嚴伯石剿匪,也打出過力挫下江的大勝,但綠林卻越剿越多,最后被困宛城,竟然在十萬人包圍下,守了足足小半年。
不得不承認,這是位將才,但其先從嚴伯石,后降于劉伯升,今又來投魏王,叫鄭統等信奉“忠臣不事二主”的人頗為不齒,就差罵岑彭“三姓家奴”了。
時值深秋,渭北的風冷,眾人斜眼而觀的眼神更冷,唯一的老友任光也不在其中。
岑彭這百多步走得很艱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像他這幾年曲曲折折的人生一樣,甚至不太敢抬起頭看第五倫,只盯著自己的鞋尖。昔日的自信,都被生活給磨沒了,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直到魏將們發出了一聲詫異,腳步聲漸漸近了,一雙沾滿泥土和鮮血的鞮出現在面前。
抬起頭時,岑彭見到的是第五倫的笑容,魏王竟親自走過來迎他,還將身后的黑色貂絨大氅解下,給衣著單薄的岑彭披上。
“君然。”
第五倫拍著岑彭情不自禁,有些顫抖肩膀:“日盼夜盼,終有今日。懷哉懷哉,曷月汝還歸哉!”
岑將軍,歡迎回家!
原本憂心忡忡的岑彭一時淚目,流落之苦,不平之鳴,一切委屈,都消解在這句話里了。
第五倫給了岑彭極高的禮儀,攜其手而行,又讓眾將校一一來與他相見,這些“驕兵悍將”各有性格,都是極其難馴的,對岑彭要么鄙夷,要么不信,甚至會冷不丁說兩句陰陽怪氣的話,看似恭維,實則埋汰。
但岑彭卻都能緘默而對,眾將校的態度都無所謂,只要魏王和老友任光知他,足矣!
與岑彭在帳內坐著吃飯時,第五倫問了一個疑惑。
“劉伯升此番用兵,不可謂不妙。”
“不論是以鄧晨、王常擊華陰,還是來歙迂回后方,從我軍薄弱之處切進去,若是換了他人應敵,而無良將精兵抵御,一旦東西得手,這一戰的結果,就要大為不同了。”
可以說,起碼來歙那一路的效果是顯露了,驚得第五倫一頭冷汗,虧得他事先在后方堅壁清野做了布置,而鄧晨一方也啞火未能會師,否則還不知鬧出什么亂子。
用兵打仗,看的是誰犯錯更少,勝者并非完美無缺,敗者亦非一無是處,總結兩者優劣才能進步。
第五倫看著岑彭:“君然可有為劉伯升出謀劃策么?”
“有,劉伯升主劃此策,還讓臣看過。”
岑彭不吝承認,果然啊,兵形勢者,雷動風舉,后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劉伯升和岑彭的用兵,就是這種路數。
第五倫笑道:“好個岑君然,就不怕我輸了?你如何評價劉伯升之策?”
岑彭道:“是良策,也是唯一有機會獲勝的路,但此策對大王無用。”
第五倫笑道:“為何?”
岑彭言:“大王用兵,乃是兵權謀家,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以陽謀設重重圈套引劉伯升入套,形如天網,而伯升勢如鳥雀,焉能不敗?”
從始計廟算到謀攻作戰,戰爭是一個整體的籌劃,就像對弈一樣,絕非一棋一子妙手可解,除非當真用出了“神之一手”,徹底翻轉局面,但劉伯升,還是棋差一著。
岑彭對第五倫下拜,終于能兌現承諾,將另一位恩主的話,轉告給魏王:”就像伯石公臨終前的遺言。”
“嚴公說,唯獨希望,伯魚能用我教的兵權謀,用嚴伯石的兵法,在這亂世里,贏下去!”
“大王的兵權謀,完勝了劉伯升和臣的兵形勢!”
“這就是老師對我的厚望么?”
第五倫站起身,負手看著營帳外,默然良久。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岑彭還能“歸還”,但那白發的老將軍,卻已經不甘地血灑宛城,永遠回不了家了。
第五倫甲胄外披著麻,軍隊里舉著幡,至今仍為嚴尤戴著孝,這場大戰,第五倫也投入了自己的情緒,心里憋了一股勁:必須勝!
從在長安設陷阱開始,就一點點謀劃,一點點布置。亦有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為來歙的突襲所嚇滿頭大汗之時。景丹的大勝讓他欣喜若狂,成重的拉跨叫他罵罵咧咧,但這一切都要藏在王者的淡然自若內,恢復冷靜重新布置,不足為外人道哉。
為將者只需要打贏一隅戰場,但作為王者,作為統帥,卻必須縱觀全局。
緘默了很久后,第五倫才開口笑道:“小試牛刀,區區一勝,可不足以告慰嚴公泉下之靈啊。”
“君然,你要助我,贏得天下!才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