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打消更始皇帝懷疑,匆匆成婚那幾日,劉秀念在夜里確實暗有涕淚,還叫馮異發現。但也就數天而已,在此之后忙于旅途奔波、寄人籬下,得為自己這小團體的生存操心,就漸漸淡了。
可今晨,他卻哭得尤其厲害,從噩夢中驚醒時,枕布竟已全濕!
夢里的情形已記不清了,好似是年少時的事,兄長笑貌格外清晰。
劉秀抹去臉上的淚痕自責:“我這是怎么了?功業未創,受了點挫折便哭哭啼啼,羞為高皇帝子孫啊。”
他立刻翻起身來整理衣冠走出門,這是一間位于梁地睢陽城外郭的院落,一共三進,作為梁王劉永的客人,劉秀麾下眾人都住了進來。
朱祐在樹蔭下讀著不知從哪找來的書,手里還捻著兩枚棋子,他當年可是在太學做過高弟講師的,行伍中也手不釋卷,文質彬彬。
陳俊和傅俊這兩個武夫則在院中手搏,一個持戟一個持刀與鉤鑲,你來我往。
濃眉大眼的馮異手持蒲扇,蹲在灶前扇著火,那煙火熏得他眼睛瞇了起來。
雖說君子遠庖廚,但馮異卻是特例,他廚藝居然不錯,眾人吃不慣梁地食物,還是馮異能做點潁宛之菜。而勤力少言的臧宮則在挑著糞桶,在院后的園圃中澆菜——劉秀種的,他們已在此落腳月余了。
劉秀奉更始之命東來,使命有二,一是正式冊封梁王,讓后續的更始政權兩千石入駐劉永和董憲控制的各郡,其二是招撫赤眉軍。
但第一件事一直沒談妥當,而第二件事,劉秀更一直拖著,只留在睢陽觀察形勢。
眾人見劉秀起來后,都停下手里的事朝他作揖。
劉秀看了一圈后道:“其余人呢?”
馮異稟報:“銚期、祭遵跟著王霸,去城里打探消息。”
“鄧禹呢?”
眾人都笑了:“鄧仲華還在睡覺。”
“嘖。”劉秀笑罵道:“此子晝寢,真朽木也。”
笑歸笑,但他也知道鄧禹為何每天起得晚,屬下們收集來的情報,都是由鄧禹徹夜分析的,有時候劉秀、馮異打著哈欠去入睡,鄧禹卻仍在自己畫的粗糙地圖上琢磨半天。
自從新莽覆滅后,天下形勢風云變幻,如今已是北漢、西漢、綠漢、胡漢,再加上汝南的劉圣也稱帝,竟是五漢并立,而霸郡占縣的豪杰也不可勝數,月余時間,各地多了許多新鮮的勢力。
劉秀不僅貫徹了他“好農稼”的人設,在園中種菜做小人之事,也暗暗留心天下大事。
而經過鄧禹的整理,雖困頓于梁城,但劉秀也能對如今形勢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
快到吃飯的時候,鄧禹才黑著眼圈起來,也顧不上馮異遞過來的食物,先興致勃勃給劉秀分析起現在的局面來。
“如今更始正在調遣綠林諸帥,進攻汝南‘皇帝’劉圣,我猜劉圣敗亡不遠,撐不到入冬了。”
“梁王劉永則趁著更始無暇東顧,在梁、山陽、定陶基礎上,收取了沛縣,親臨祭高皇帝,又讓董憲往東攻取東海郡。”
“赤眉數十萬人還留在淮北,新朝的吾符郡,但入秋以來糧食不太夠吃,漸漸往西擴散到陳地淮陽。”
“河北、巴蜀局勢不太清楚。”
鄧禹一口氣說完這些,又提到最關鍵的一點:“而明公之兄伯升將兵前往關中,明著是去打隴右西漢,實則卻被更始封為馮翊王,我覺得以伯升性情,或與第五倫有一戰啊!”
“長安是個陷阱,我已寫信提醒,但伯升還是一頭扎進去,若是再與第五倫開戰,恐怕討不到好。”劉秀憂心忡忡,不免想起昨夜的夢,心里頗為不安。
但面上卻故作樂觀:“以伯升之勇,誰能攔得住他?”
言罷笑著將肉、菜給同案而食的鄧禹推過去:“仲華快吃,都涼了。”
劉秀也顧不上操心他人了,不多時,有官吏奉梁王之命,來拜訪劉秀。
“劉使君。”
因劉秀建節銜命,以臨四方,故有此稱,卻聽那梁宮官吏說道:“梁王邀請劉使君,前往梁園狩獵!”
梁地也是人口繁盛之處,然而就在睢陽大城附近,卻也有一個能與上林苑相媲美的園囿。此處宮觀相連,奇果佳樹,珍禽異獸,靡不畢至。
梁王劉永作為主人,不無自得地給劉秀介紹此處:“昔日孝王作耀華之宮,筑菟園,此山腳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文叔,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猿猴?”
我看你更像只上躥下跳的猿猴,劉秀禮貌地笑道:“確實像極。”
“這里是修竹園,園中竹木天下之選集,諸方游士各為賦。”
劉永不吝表現自己的文學修養,吟誦起一首《梁王菟園賦來:“于是晚春早夏,邯鄲、襄國,易、涿容麗人及燕汾之游子,相予雜還而往焉。”
確實能想見,當年梁孝王初筑梁園,齊人鄒陽、公孫詭、羊勝,吳人枚乘、嚴忌,蜀人司馬相如,各地的文學家們紛紛來做客,徘徊在奇花異卉、茂林修竹之間,但見重樓起霧,飛閣生煙,離宮、別館中看不完的霓裳翠袖,聽不盡的夜夜笙歌。或艷陽高照,或月白風清,孝王與文士們因物起興,酬唱應答,真可謂文學盛況……
但梁孝王修筑此園的目的,只怕不止是享受吧?亦是自負抗擊吳楚有功,心生野望,開始為自己上位造輿論,這梁園一面是展現財富,一面也是招賢納士做準備。
而今日的梁王劉永,據劉秀月余時間觀察,野心也不小啊,今天其意不在游園,而在劉秀身上。
劉秀身份不同一般,乃是舂陵首義之人,也是昆陽大戰,三千破三十萬的英雄,劉永思量,若能招攬此人為己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若是他不愿呢?
那也簡單,劉永正欲借劍殺人,讓赤眉和綠林火并,他好得漁翁之利,這劉秀就是一個很好的引子。他待會要稍稍透露野望,若劉秀拒絕,劉永就要在他出使赤眉之時,故意派人在后尾隨,抹紅眉毛襲殺!
反正赤眉組織混亂,類似的事時有發生,再假扮綠林打赤眉別部一波,如此可令綠林、赤眉交惡。
一念如此,劉永遂道:“文叔還是應該多出來走動走動,在院子里種圃,哪有在此地射獵游覽快活啊。”
二人走到一處名為“起龍囿”的花園就坐,幾口溫酒下肚,劉永談興大發,說起了平素不會透露的話。
“文叔知道何謂起龍么?”
劉永自問自答:“謂使龍騰起而行雨也。”
“我上月前去豐沛祭祀高皇帝,聽當地人說,高皇帝之母劉媼,嘗息于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上皇往視之,卻見蛟龍伏于劉媼之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皇帝。”
雖有暗示劉邦不是劉太公親生的嫌疑,但這個重口味的夫前NTR故事遂被傳得有鼻子有眼,諸劉也信以為真,確實把自己當高貴龍種了。
“如今新莽已滅,然諸漢并立,譬如龍生五子,相互吞食,文叔以為,這其中誰,才是真龍?”
劉秀琢磨著這個問題,品味劉永的目的,只憨厚地笑道:“身為更始皇帝之臣,真龍自不必言,不過……”
“在南陽,‘起龍’二字,可不是天龍行云布雨,而是指滑坡。”
“我的故鄉周圍多山,雨水后時常崩塌,當地人傳言說,這是蛇化為龍所致,故曰起龍。”
“如今也是群蛇化龍,五龍相爭,但或許,也有在山中隱介藏形的有角之蛇蟄伏等待,準備乘勢而起,得志而縱橫四海呢?”
劉永詫異:“文叔指的是汝兄伯升?”
“不,我指的不是伯升。”劉秀搖頭,他的傻哥哥啊,已經一頭鉆進了困龍的陷阱,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那文叔所言的有角之蛇,那未來的真龍是……”
劉秀笑而不言,只看著劉永,微微作揖,一副“你懂的”表情,劉永先是一愣,然后狂喜。
原來是我啊!
“我知道文叔的委屈。”
劉永親熱地執劉秀之手,感慨道:“舂陵舉事、小長安、唐河,最后是昆陽,文叔之功,不亞于伯升,更是遠超綠林諸渠帥。”
“但更始卻連一個王號都不舍得給,這飛鳥尚多,就要將良弓藏起來,實在是叫天下豪杰寒心啊!”
“我之所以拒絕更始派遣二千石入梁,就是出于這擔心,我覺得,更始,非真龍也!”
“董憲也未得王爵,但他在東方,卻是‘董王’!文叔,留在梁地罷,他日,必能建諸侯之儀!”
雖然沒有直說自己也有稱帝野心,但這已經是明示了,只要劉秀愿意歸順自己,劉永絕不吝嗇王爵!
他正滿懷期待地等著劉秀答案,親信卻匆匆跑來,說有要事稟報。
“當面說就是。”劉永故作姿態:“文叔是吾叔父,自己人!”
劉永是劉邦的十世孫,輩子比劉秀小了一截,若按照劉永的謀劃,他能稱帝的話,未來恐怕還要喊阿秀一聲“皇叔”。
但親信稟報的事,卻讓劉永的稱帝美夢再度擱淺。
“汝南劉圣,已被更始遣綠林渠帥擊滅!”
“這么快?”劉永愕然,距離劉圣在新朝降將慫恿下稱帝,才短短兩個月啊,那劉圣招降了數萬人,號稱十萬,占據大郡,卻在綠林進攻下卻望風披靡,看來綠林軍的戰力還是強啊!難怪強如劉伯升兄弟,一個只能被排擠去關中,另一個灰溜溜東來。
自己沒有直接稱帝與綠林對抗,是明智的,劉永心中有了計較,一面慢慢吞并東方郡縣,暗地里使壞讓赤眉和綠林相斗才是正理。
劉秀也舒了口氣,他一直在梁城徘徊不進,等的也是這件事啊!
打下汝南郡這人口多達兩百五十多萬的大郡后,再加上南陽、潁川、洛陽等中原富厚之地,如今更始綠林仍是勢力最強盛者。
其次才是第五倫、北漢、西漢等,梁王又更差一截,經此一役,起碼梁王是不敢跳了,而南方各地傳檄而定也不在話下,打著更始旗號,還是比投靠梁王,亦或是匆匆自立更加有用。
于是劉秀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如何辦了。
他遂朝劉永作揖:“既然更始皇帝已克汝南,騰出了手,我也不敢再滯留太久,否則更始必生疑心!”
劉永斜眼看他:“文叔還是要奉命去赤眉?”
“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謂士矣,赤眉雖桀驁難馴,還是得去。”
對劉永的招攬,劉秀既沒有說好,也不有說不好,就是態度曖昧,只低聲道:“大王希望更始招降赤眉么?”
“文叔覺得呢?”劉永雖然對刨了好幾代梁王陪葬墳冢的赤眉軍恨之入骨,但卻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
“汝南劉圣一去,擋在我與更始之間的,就只剩下赤眉了。”
“那秀知道,到了赤眉應該如何做了。”劉秀笑著如是說,給了劉永一個模棱兩可的態度,且先迷惑一段時間,省得自己剛離開梁地,就被此人派兵裝作赤眉下了毒手!
他遂與劉永告辭,離開前瞥眼看向起龍囿,邊上還有雁鶩池,池間有鶴州、鳧渚。
這些池塘周回四里,時值深秋,北方的鳥兒云集于此,也是一道盛景,但這里畢竟只是暫居之地啊,嚴冬到來,它們會繼續翱翔,飛向南方!
劉秀也一樣,低聲告訴自己:“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終于要離開這梁城了。”
聽說劉秀要起身時,他麾下眾人都欣喜不已,這兒氣候好,女兒靚,身子都待得酥軟了,他們跟著劉秀,是欽佩這位昆陽戰神,想干大事,梁園不是亂世中大丈夫該久居之地。
但也有人對未來憂心忡忡,王霸就問劉秀:“使君,吾等當真要去招降赤眉么?”
劉秀笑而不答,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他也看得出來,更始遣自己去赤眉,也是一條毒計,桀驁不馴的赤眉軍哪是那么容易收服的,劉秀在梁城這個月可不是白待,讓王霸等人找到從赤眉逃出來的人仔細打聽,據說其首領樊崇很痛恨劉家人,俘虜營里有七十多個宗室放牛呢!
“我在綠林是騎牛將軍,去了赤眉,只怕就是放牛將軍了!”
劉秀素來風趣,眾人頓時聽得哈哈大笑,朱祐眼前一亮:“那,輾轉去關中與伯升匯合?”
劉秀還是搖頭,他兄長現在恐怕已被困于長安,自己去了,也無濟于補啊。
總不能是回南陽吧?眾人面面相覷,唯獨鄧禹、馮異二人相視后,相互點了點頭。
鄧禹率先站了出來,說道:“明公,更始帝雖然定中原,但東方未曾安定,赤眉之流,輒以十余萬數,而梁王等輩,則頗有野心,郡縣之中,盜賊大寇往往群聚假借名號。更別說還有北漢、西漢,以及第五倫雄踞北方,此乃戰國之世也!”
“更始既沒有挫敗各方豪雄,彼輩也不愿聽從傳檄,綠林諸將只有一時之勇,其實不過庸人,志在享樂發財,爭用威力,早晚圖快樂罷了,鮮少忠良明智,深謀遠慮之士。四方分崩離析,形勢可見,明公雖建藩輔之功,尊主安民,恐怕也會落空。”
這也是鄧禹不肯在更始朝廷做官,而跑來追投劉秀的原因。
“為今之計,不如留在徐、揚,延攬四方英雄,救萬民之命。以明公的德才,東南州郡可定也!”
馮異也提議:“明公,天下同苦王氏,思漢久矣。”
“然而今諸漢并立,將吏迷惑,而更始諸將從橫暴虐,所至虜掠,百姓失望,無所依戴。”
“這是悲烈之世,但也是豪杰雄起之機!夫有桀紂之亂,乃見湯武之功;人久饑渴,易為充飽。”
“如今明公專命方面,若能徇行更始、梁王未曾顧及的郡縣,以公昆陽之威名,施行恩德,理冤結,布惠澤,必能得勢!”
劉秀看著麾下最出色的二人,鄧禹善權謀,而馮異明形勢,他們就是自己的兩翼,而其余人等,則是爪牙。
一切都齊了,就差一個屬于自己的地盤!
劉秀也終于做出了決斷,低聲道:“出了梁王轄區后,吾等假意往南走一段,然而折而向東,去彭城!”
鄧禹、馮異說得沒錯,寄人籬下的日子,更始也好,梁王也罷,他劉秀,受夠了!
他要和兄長一樣,打下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屆時東西齊力,會師中原,共做大事!”
但現實遠比理想要艱難,離了睢陽時,天空風起云涌,烏云積壓,最后驟雨如注,沒了梁城的屋瓦遮蔽,眾人都有些狼狽。
在一個亭舍頹唐避雨時,卻見遠處,在暴雨中,芒碭山余脈一片土崖轟然滑坡崩塌,惹得眾人駭然!
但其間,是否也有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的蛇,化作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的真龍呢?
劉秀遂大笑道:“仲華、公孫,諸君!”
“看啊。”
“起龍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