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
芒碭山迤邐百里,松柏郁郁蒼蒼,其中還有不少堆阜丘陵,乃是漢時諸侯王陵,其中最著名的是梁孝王墓。
而在遠離陵區的地方,董憲與樊崇的會面正在進行。對于綠林更始皇帝的招降令,說什么可以讓他做侯,董憲是嗤之以鼻的。
起兵是我更早,成名也是我更早,我麾下號稱十萬,也不遜色于你,為何偏要向綠林低頭?
所以他便萌生了自立一帝的想法,那些聰明的讀書士人不是天天說“人心思漢”么,好,連漢帝人選,董憲都已經替赤眉找好了。
“這芒碭上有一個大墓,是梁孝王之墓,斬山作廓,穿石為藏,蔚為壯觀。”
說到墓,樊崇眼睛猛地一亮了,只是沒做聲,且聽董憲繼續說下去。
“梁孝王的后代在梁地頗有威望,深得百姓擁戴,只是被王莽所廢,世系斷絕。”
董憲道:“睢陽劉永,是梁孝王八世孫,如今招納諸郡豪杰,坐擁精銳甲兵數萬。若能再得到赤眉數十萬人支持,吾等立梁王為帝,而你我,皆可為貴人!”
“就像陳勝吳國那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樊三老,你意下如何?”
與劉永聯手,是董憲認為赤眉現在最好的一條路,以赤眉的實力,加上劉永的血脈頭銜,豪強們就愿意合作。足以控制兗州、青州、徐州,與綠漢平分關東,爭奪天下!
但面對誘惑,樊崇卻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飲著杯盞里的酒,半響才感慨道:“這酒真好喝,是那位梁王劉永的酒吧?”
“正是梁王窖藏所出。”
董憲以為樊崇貪杯:“只要三老愿意與梁合流,這樣的好酒,天天喝得!”
董憲深有體會,直到與梁王聯手后,才知道自己過去三十多年的日子,全活到狗身上了!劉永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了董憲,過去只是一介漁父的董憲抱得嬌滴滴的劉姓“翁主”,高興得找不著北,而在梁宮里的美食嘉柔,也叫他頗為滿足,甚至開始學著欣賞鐘鳴雅樂,同時傾心為劉永謀劃。
可董憲沒意識到,樊崇與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人。
樊崇抬起眼睛:“那我麾下的二三十萬兄弟姊妹,也喝得上么?”
“這……”董憲一時間沒搞懂樊崇的意思,這怎么可能呢?能躋身上層的,不過是寥寥數人而已,就比如他手下的“梁山赤眉”,半年功夫,渠帥們搖身一變成了縣宰、豪貴,而數量多達十萬的普通赤眉,則是供其馭使的仆從,跟過去相比,不過是換了個主人干活罷了。
樊崇慢慢說道:“你是知道的,我出身低微,不知書數,從年輕時起就作為佃農,給人種地,后來受不了苛政徭役,就造了反,跟隨我的人也越來越多,求的是什么?不過是少點苛稅徭役,日子能讓人活下去。”
“去年大敗新軍,打出了威風,我覺得沒人能刁難吾等了,就讓眾人各自歸鄉散去。”
“可許多人回了鄉里,發現一切如故。”
“好田還是豪強占著,你放下了兵刃,彼輩就想讓你拿起農具繼續賣命。”
“分散回鄉的人,要么被豪強所殺,要么殺了豪強,自己做了豪強,更多人又回到東泰山投我,說不跟著赤眉,他們活不下去。”
“我能怎么辦?只能再度抹了眉毛,帶著眾人求活。”
樊崇也試圖回故鄉莒縣,可故鄉卻視赤眉為賊寇,拒不接納,他才明白,從撂了農具殺官造反起,他們就沒有故土了。
底下的人饑腸轆轆,只能往有糧的地方游動,于是就在樊崇帶領下,一口氣打穿了三個州幾個郡,赤眉里的人開始習慣于這樣的生活——不事生產,四處殺官吏宰豪強,劫富濟貧。
作為他們的首領,樊崇只有一個簡單的愿望。
“我不想做什么王侯將相。”
“我只是想讓底下人,都吃飽飯。”
當然,僅限于加入赤眉的人,不包括那些被他們流竄禍害的百姓,樊崇還沒那么博愛。
這就是困擾樊崇最大的問題了,他知道過去的日子不好,他帶著眾人斗爭,殺死那些深惡痛絕的官吏豪右,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樊崇沒文化,也信不過士人,更仇視大姓豪強,只能跟著本能盲動。
他只知道,要不想一拍兩散,繼續任人宰割,赤眉必須繼續走下去,也許下一個地點,就能找到自己孜孜以求的答案呢?
但梁王和董憲給出的答案,不是樊崇喜歡的。
“赤眉的吃食,是靠自己手里的刀兵掙來的,而不是靠梁王或哪位王施舍。”
“要擁立皇帝,你自己立去。”
樊崇看著已經徹底淪為“王侯將相”一員,滿足以錦衣玉食,忘了為何而造反的董憲,將酒水倒干。
“赤眉不打赤眉,這梁地,我不過了!”
睢陽距離芒碭山并不遠,不過兩日,劉永就等到了董憲的歸來,立刻匆匆迎了上去。
“董將軍,與樊崇的會面如何?”
對稱帝這件事,劉永是認真的,雖然更始愿意封他做“梁王”,但與董憲聯手后,劉永野心不止于此。
他的祖先梁孝王劉武,是漢景帝的親弟弟,七國之亂前,漢景帝曾經把梁王之手說:“我千秋萬歲之后,傳位于梁王你。”
結果就騙得梁王在睢陽力戰吳楚叛軍,為周亞夫平亂贏得了時間,事后腹黑的漢景帝卻翻臉無情,讓梁孝王好不惱怒,雖然也曾建天子旗鼓,努力策劃此事,甚至派人刺殺反對他即位的大臣,最終卻被漢景狠狠敲打,抑郁而終。
梁國被一分為五,勢力大不如前,再也沒有過非分之想,但劉永卻覺得,自己又能想一想了。
只需要得到赤眉加入,他的兵力人眾,甚至是能控制的地方,就能超過更始,屆時還不能分個高下?
然而董憲卻陰沉著臉稟報,說會晤不順,他根本就搞不懂樊崇腦子里想的是什么!
“樊崇此人,胸無大志,也難成大事。”董憲如此斷言,哪有起兵好幾年了,還想與底下人打成一片,既無旗幟也無官職的?在他看來,樊崇麾下能如此團結,一路來沒有各自潰散都是個奇跡。
劉永卻還想爭取爭取,美食嘉柔和王侯之位沒用,那就換種法子,以美色誘之,他的妹妹,可不止一個:“既如此,樊崇何去何從?”
董憲沒好氣地說道:“他不入梁地,沛郡也吃光了,只能往南去了淮北吾符郡就食,秋收前多半都會待在那了。”
然而次日芒碭山那邊有人來稟報的事,卻讓劉永立刻暴跳如雷,打消了繼續招攬樊崇的打算。
“樊崇南下前,派人找到了梁孝王墓,率麾下親臨發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寶!”
“什么!”
聽說祖宗墳冢被挖,劉永差點氣得吐血,這樊崇不合作就不合作,無冤無仇,挖他祖墳作甚?
守墓的官吏來哭訴道:“原本孝王之墓墳陵尊顯,松柏桑梓,猶宜恭肅,如今被赤眉所污,所過隳突,無骸不露啊!”
“死者身上的金玉珠寶,用絲絮組帶束,被刀刃切斷帶走。”
“隨葬鐘鼎、鼓、幾筵、酒壺等物,也被挖了出來,用水沖洗,成了彼輩煮豆烹飯之器皿,甚至熔了做兵刃。”
“樊崇將陪葬的奴婢尸骸數百上千,重新妥善掩埋,卻將好好放在幾層棺槨里的歷代梁王、嬪妃、王子的骨頭掘出,滿山胡亂拋灑。”
“而其中有梁王妃子玉匣殮者,葬后百年亦然如生,故赤眉……赤眉賊人,竟當著其面,多行淫穢!”
駭人聽聞,令人發指,劉永聽得目瞪口呆,手已經氣得發抖,董憲也愕然不已。
劉永強壓著立刻揮兵與樊崇死戰的怒意,朝董憲作揖:“梁地,依然是董王與梁王共治,你我親如一家,不會因樊賊亂行而改變。”
梁王勢力,因為這件莫名其妙的事,與赤眉已經是不死不休了,劉永已經想到了一個完美的法子。
“借劍殺人!”
“稱帝之事,只能暫緩了,我得暫時接受更始的梁王封號。”
“然后在赤眉與更始之間離間。”
“以赤眉殺擊綠林,再讓綠林削弱赤眉!”
董憲也不再念共同舉兵和成昌之戰的袍澤情了,他現在是董王,不想再做回董巨人,董三老。
“我也恥于與赤眉同伍。”
他們的赤眉之號,確實讓很多梁地豪強十分提防,底層和上層路線,只能選一條。
往后赤眉可能就是敵人了,所以,他們得有新的標志,與之割裂。
“呸!”董憲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將額上的眉毛的紅土抹去,又讓人取來赭土,抓了一把抹在脖子上!
往后,這便是他董王麾下標志。
“吾等便是赤脖軍!”
同樣是七月初,原本已經和馬武、王常等人略取潁川全郡,就要作為前鋒進攻洛陽的劉秀,卻被更始皇帝一份調令,讓他去昆陽城見駕。
而在南下的路上,劉秀才愕然得知,因為西方“西漢”之立,劉玄暴怒之下,提前了對關中的攻略,并讓他的兄長劉伯升帶著擴充后的六部兵馬近三萬人,去了武關,欲光復長安,西擊隴右,如今已經出發。
這和劉秀的計劃不太一樣,叫劉秀深深顰眉,雖然入關是兄長一直以來的夢想,但又何嘗不是更始故意為之,想要他與“西漢”相互損耗呢?
少頃后,劉秀卻又笑了起來。
“第五倫在關中,與我有故,如今他已擊走王莽。讓出常安,說明并無竊居帝都之心,若能由我修書一封,讓第五倫協助兄長,何愁隴右不破?”
劉秀此時尚不知第五倫已稱王之事,心中仍不忘拉第五倫入伙,共同襄助兄長,若伯升能與第五倫合流于關中,得到其輔佐,重復高皇帝之路,不在話下……
等劉秀抵達已經被搬空的昆陽城外時,一封來自關中,不知已經輾轉過多少勢力,偷渡了無數關隘的書信表明,他與第五倫簡直是想到一塊去了。
劉秀想要第五倫,第五倫也想要他!
對陰麗華被第五倫“保護”,劉秀是頗為欣喜的,也不疑有他,倒是第五倫提出讓劉秀去關中“團聚”,讓劉秀頗為遲疑。
更始雖然被隴右西漢氣到,卻絕不可能答應,讓他兄弟二人一同入關,這不,才派人欲打發他去梁地,這次回來昆陽,就是要面圣受命的。是接受任命去福禍未知的梁地,還是入關中投奔兄長,為他拉攏第五倫,真讓人為難啊,自己的抗命離去,必然會導致更始與劉伯升決裂。而在潁川收攏的豪杰們,他們肯一起遠遁么。
還有,第五倫在書信中透露的招攬之意,也讓劉秀驚覺,或許自己小看了第五倫的野心……
但很快劉秀就顧不上擔憂此事了,因為他發現,這信在自己看之前,已是被人拆過,封泥都掉了!
劉秀頓時大為警覺,看向因為昆陽之戰,受了重傷留守于此的傅俊:“在我之前,何人動過這信!?”
傅俊道:“因為戰亂動蕩,第五倫派來的人不知將軍何在,只打聽到昆陽,于是辛苦找來了,還被當做細作抓住。幸虧當日是李軼將軍巡營,他看了信后哈哈大笑,少頃后便讓人送了過來,吾等妥善封存,未敢觀看。”
“李軼?”這是當初跟著劉秀出昆陽去搬救兵的十三騎將之一,雖然在劉秀主導下,他家的小妹嫁給了李通,故而在劉秀親信眼里,宛城李氏,都是自己人。
然而劉秀很清楚,李軼不同!此人一直和綠林渠帥走得很近,并時常諂媚于更始,即便打完昆陽依然如此。
劉秀立刻去到李軼的軍帳:“李將軍如今何在?我有事要當面謝他。”
卻被告知:“李將軍昨日南下,去迎更始陛下尊駕了。”
劉秀頓時知道事情不妙,一時間冷汗直冒。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