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叔,當真要離寡人而去么?”
臘月時,自號“徐州牧”的劉秀再度婉拒了廣陵王劉宏戀戀不舍的挽留,廣陵雖然好,但這里的溫柔舒適他不敢長享。
且說,初冬的時候,剛靠著狐假虎威,從臨淮太守侯霸手中得到兵權的劉秀絲毫不敢停歇,立刻響應了末代廣陵王的求救。他帶臨淮兵擊江中賊,救得廣陵城,幫廣陵王恢復了四縣,又令麾下的馮異擔任廣陵都尉,守備此地。
靠著臨淮、廣陵兩處富庶之地,理論上,劉秀控制地盤的人口也已有百萬,但他并不滿足于此。
廣陵太小了,只是一個跳板,他真正的目標,還是鄧禹在與他問對定策時,瞄準的會稽郡!
“臨淮豪強尚未完全歸心,北方的彭城、東海尚有赤眉別部及梁王、董憲混戰,以吾等現在的實力,不可與之爭也,而西方有自稱‘淮南王’的李憲,亦是兵多船眾,虧得他被更始遣將討伐,無暇東顧。吾等就要趁此良機,先取吳、會。”
世事急迫,劉秀眼看經過月余時間,廣陵局勢差不多安定下來了,又讓能文能武的王霸帶著銚期、祭遵留在臨淮,自己則帶著朱祐、鄧禹等班底,從廣陵郡江都城渡江南下,前往會稽。
“未來大江,不信其大也。”
劉秀也算走南闖北見識頗多,自詡幾個有名的大瀆如淮、濟、漢、河都曾游歷,可如今才知道。
“其余諸瀆,加起來都不如大江寬闊!”
乖乖,這還算冬天水小的時候,便望之無際,船要行駛半個時辰才能抵達南岸的丹徒縣,真叫劉秀嘆為觀止。
也只有這樣的天險,能夠攔住北方盜寇和覬覦者吧?
但會稽的情況,比起亂哄哄的北方其實也好不到哪去。王莽時,這里有個大盜叫瓜田儀,比綠林、赤眉舉事還要早,攪得揚州不得安寧。只是后來瓜大盜死去,部眾分散,一部分投降了廬江的大尹李憲,另一部分則轉移到了西面的丹陽郡,會稽本地只剩下些雜寇。
劉秀此番南來,因為船只有限,僅帶了三千兵卒,但收拾些許小盜足矣,沒廢多少功夫,就從會稽最北面的丹徒縣,打到了一度被王莽改名“有錫”的無錫城。
和長江邊草澤蘆葦、鶴唳陣陣,充滿了荒蕪和野蠻的氣息不同,無錫等地已經十分繁榮,到處都是空空如也的水田,平原沃野,里閭密集,堪稱魚米之鄉。
也未見到斷發文身的山越人,經過楚、漢幾百年開發,會稽也是人口超過百萬的大郡了。本地發式服飾與中原早已無異,儒學也傳播得不錯,曾誕生莊助、朱買臣等漢武時的大臣。
要說不一樣的地方……無非言語拗口難懂了些,當地水網交錯,吳人以舟為馬,就連出門都駕駛一艘竹筏。
再往前,廣袤的震澤(太湖)就在眼前,煙波縹緲,劉秀看愣了,想起自己的老朋友來。
“莊(嚴)子陵說過,他離開太學后,要效漁父,來此隱居。”
那些披著羊裘在澤中垂釣的人,會不會是自己的老舍友呢?
但劉秀顧不上多想,一路進抵會稽首府:吳縣城下。
抬頭仰望,劉秀驚覺,這城居然修得趕得上宛城了。
光是它的北墻,就足有六七里,整個城池周長近四十里,且北面還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長十余里……
“本以為廣陵作為荊吳之都,就是南方最大的城,不曾想,只有吳縣一半大小啊。”傅俊等人過去還瞧不起江東吳越,以為蠻荒之所,豈料這吳縣竟如此氣派。
作為軍師,鄧禹臉上一副“我沒說錯罷”的得意勁,說道:
“春秋時,吳王闔廬已敗楚,大霸江淮,乃委計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嘗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吳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踐滅吳,亦以姑蘇為都城,為越國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時,又經營此地十數年,如今的吳縣雖只是一郡之都,卻堪稱東南一都會,光是城門,就有八座。”
會稽郡十分之一的人口,都集中在這座城里,他們沒有去據說吊過伍子胥眼珠的南門,而在北邊的“望齊門”駐軍,打著漢旗,劉秀讓人大喊。
“吾乃大漢更始陛下揚州牧劉秀,奉詔徇行江東……”
好家伙,他在江北還是徐州牧,到江東就變揚州牧了!
吳郡雖然早就拔了新朝旗幟,也知道王莽敗亡的消息,但因為李憲、赤眉、江盜阻隔,更始遲遲沒有派人來傳檄,今日見此情形,面面相覷,上頭白發蒼蒼的老太守只讓人傳話……
“自入秋后起,本郡已經來過三位揚州牧、五任會稽太守了……皆乃盜寇渠帥冒充,入城后奸淫擄掠,為吳地諸姓所驅,如何證明汝等為真!”
劉秀一愣,和鄧禹等人面面相覷,啞然失笑,感情還有人比他們更早來騙啊!
他的任狀、印綬都是在廣陵時偽造的,且讓廣陵王的弟弟幫忙喊話,告訴會稽人劉秀助他們破江上盜賊,保得廣陵平安之事,但城中依然不信,只吊了籮筐下來,讓劉秀派人去詳談。
兩個人同時出列:“明公,讓我去!”
卻是鄧禹和朱祐,說完后看了對方一眼,鄧禹拊掌笑道:“妙啊,若是仲先與我同去,可事半功倍!”
“汝等都是文士……”傅俊有些著急,萬一這會稽太守心存不良要加害如何是好?總得有個能護得他們殺出來的。
劉秀卻讓鄧禹說說緣由。
“來之前,臣等沒少打聽這位會稽太守。”
鄧禹說起太守魯伯的事跡,如數家珍。
“此人乃是瑯琊人也,乃是《易》經施氏之學的傳人,與哀帝時的丞相張禹是師兄弟。”
曾經在太學當過講師高弟,差點就能混進經學核心圈子的朱祐捋須道:“魯伯如今年已七旬,興致都在這吳會之地傳播儒學上。”
他看著鄧禹笑了:“我雖然不才,也做過太學高弟,算是半個五經先生,而仲華更是年少高才,精通五經,對易也頗有研習。”
鄧禹頷首:“吾等入城,雖不持一兵,只要投其所好,談談五經,曉之以利害,準保這魯太守開城相迎!”
攻城略地有時候要靠兵丁強攻,比如對付丹徒的江盜;有時得靠劉秀賣身拉關系展現個人魅力來騙,諸如臨淮;偶爾還得他抬出漢家皇族身份,譬如廣陵。
而這吳縣如此堅固,強攻不可取,里面的人也吃一塹長一智不信任何印信了,只能以口舌五經說之。
劉秀頷首,讓二人入得城去,他也沒閑著。則讓眾將校,勒令軍紀散漫的臨淮兵們裝裝樣子,在吳縣望齊門前排排坐,唱起一首“大風歌”來!
當“大風起兮云飛揚”唱到第十遍,大伙已經困得只打瞌睡時,朱祐、鄧禹終于出來了。
他們這次不是像葵菜、雹突一般用籃子吊下來,而是從敞開的城門里昂首而出,而白發蒼蒼的會稽太守魯伯,則高興得一手拉著鄧禹,一手拉著朱祐,攜手來到面前,朝劉秀行禮。
魯伯雖是老儒,但他腰上,也掛著一把柄上錯金,且用蠶絲編織纏繞緱繩的轆轤劍:“聽聞劉州牧率兵救下廣陵,又驅逐丹徒、曲阿盜賊,實乃齊桓公存邢救衛,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老朽卻失禮如此,真是大罪!”
劉秀立刻應道:“區區列侯,豈敢以齊桓自居?秀能做一管夷吾足矣。也不必言報,只望會稽能與南陽天子,永以為好也!”
有禮有節,作答得體,當得知劉秀也是在太學讀過書的高才子弟時,魯伯就更高興了,又與劉秀攜手入城。
確實,一般的江湖盜賊、赤眉綠林,還真沒法像劉秀這樣,湊出四五個太學生來,想造假都難。
鄧禹沒白白打聽,像魯伯這種心思不在治郡,而在推廣教化的大儒看來:“在這亂世里,還能恪守圣人學問,精通五經的士人,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遠離諸漢、魏王爭衡,正在飽受盜寇圍攻的東南士人、豪強圈子,天然與劉秀這種人親近。更別說他還打著大漢更始皇帝的招牌,這旗號如今在南方,尚且還能唬唬人……
等言談里,再知曉劉秀這和藹謙遜的年輕人竟在是昆陽戰神,那就更是驚愕之余,心生欽佩和點點畏懼了。
算了算了,能談經還是談經,真要動起刀兵來,恐怕不是其對手,臨淮侯霸、廣陵王、會稽魯伯皆作此想。
魯伯和吳地豪強們一合計后,會稽的著姓太分散了,比如南方余杭、山陰那些土豪,就修了塢堡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不管郡城死活,光靠吳地,加起來連丹陽的盜寇都打不過。
思來想去,倒不如依靠劉秀來確保平安,遂將本就沒多少的兵權拱手送上。
如此一來,劉秀竟在短短三個月內,已連哄帶騙,令三個郡投入其麾下,接受了“徐州牧/揚州牧秀”的統治。
雖然這和他原本歷史上單騎入河北,三個月拿下兩個州相比遜色許多……但劉秀不知道啊,仍感到頗為振奮,因為他終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用再寄人籬下了。
但劉秀也清楚,自己不過是三郡豪強、大姓、郡守、諸侯迫于形勢,共同需要才擁戴的“守土長官”,根基淺薄,如同飄在水上的浮萍一般,毫不牢靠。
“一旦更始當真派州牧郡守前來,必生反復,而若梁王、李憲騰出手東進南下,三郡今日能輕輕松松得來,也會輕輕松松丟掉!”
上哪里尋找真正的立國之基呢?他的軍師鄧禹,早就一步步謀劃,慢慢接近了那個答案。
“丹陽!(今南京、皖南)”
鄧禹指著會稽郡西邊的那個郡如是說。
“丹陽郡北部,被江盜王州公所占據,號稱有十余萬,其實不過是數十上百支盜寇分別占據縣城、鄉邑,擁戴一個首領罷了,乃是烏合之眾。”
說是烏合之眾,但他們也是對劉秀地盤威脅最大的人,不但經常乘船跨過江水襲擊臨淮、廣陵,還侵入會稽郡。
“丹陽郡南部,則是當地豪強及山越渠帥所據。”
不了解南方的幾位下屬感到奇怪,丹陽要論人口,不如臨淮,要論田地之多,糧食之豐,也不如會稽,為何鄧禹偏偏看中了此處呢?
“明公可曾聽說過李陵五千步卒,擊敗匈奴八萬騎從之事?”
雖然李陵最終功敗垂成,但投降什么的都是李陵一個人的問題,并不能抹殺那支步卒橫行匈奴上千里,力挫胡虜的壯舉!
“那五千兵,皆乃丹陽楚兵!”
“丹陽山險,漢越雜居,民多果勁,好武習戰,高尚氣力,精兵之地也。”
鄧禹說道:“明公若能集合臨淮、廣陵、會稽三郡豪右之力,借兵剿寇,可得兵萬余,練上數月,春耕后自會稽西向擊丹陽。依次擊潰大盜王州公部屬,將其收入營中,可得數萬,或為徒卒,或遣去屯田。之后再征募丹陽材官劍士入伍,只需八千人,便有了北上全取徐州,或背擊淮南李憲的實力!”
此言聽得劉秀一拍大腿,贊不絕口。
沒錯,這,才是真正能用來虎爭徐揚的根基啊!
“與我謀謨帷幄,決勝千里,鄧仲華也!”
然而不等劉秀為清晰的未來高興多久,原本留守在臨淮,奉命與王霸一起看著地盤的祭遵卻來了,他面色遲疑,見了劉秀后,長拜不起。
“弟孫,出了何事?”
祭遵字弟孫,這字,比馮異的“公孫”還吃虧,劉秀發現他克己奉公,行法令不避權勢,在廣陵與江上盜賊作戰時,劉秀在舂陵的舍中家奴亂行,祭遵二話不說就把他斬了!劉秀非但不生氣,反而很高興,任命祭遵為刺奸校尉,專門管軍法。
祭遵咬咬牙,告訴了劉秀兩個壞消息,終結了他三個月以來的好運氣。
“更始皇帝所派遣的使者到了,侯霸已知明公不是徐州牧,他倒是沒直接驅逐吾等,只將使者攔在淮上,終日置酒招待,令我來急問明公究竟!”
該如何回應侯霸,如何面對更始的官員,這是個大問題。
“還有一事……”
祭遵抬起頭,眼睛里帶著一絲紅色,那是與主君同哀傷的神色。
“十日前得知消息,明公之兄,馮翊王劉伯升率軍入關,于九月底時,與魏王第五倫決戰于渭水,不幸戰薨了!”
嗡嗡的聲響在劉秀耳畔炸開,比得知陰麗華被擄走的時候還要劇烈,他不知不覺已站了起來,第一反應是拒絕相信這件發生在兩個多月前的事實。
“不可能,我伯兄,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