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  第369章 我中了

類別: 歷史 | 秦漢三國 | 新書 | 七月新番   作者:七月新番  書名:新書  更新時間:2021-04-10
 
十天的閱卷時間很快接近尾聲,結果基本都出來了,與所料相差不大,窮士寥寥無幾,五陵士人和太學弟子大獲全勝。

但在定甲榜前十時,魏王還是動用了自己的權威。

“這名列第一的美陽人杜篤……”

第五倫看向主考官之一的杜林,杜林連忙解釋道:“同姓而已,與臣并無干系。”

第五倫一問才知道,杜篤,乃是漢時名臣杜延年之后——也就是大杜律、小杜律的家族。

此子年才十八,卻博學多聞,不修小節,亦是為數不多,經術四道題全對之人。

”他居然讀過《法言》?“第五倫一愣,這題目是他臨近考試日期才隨手定的,杜篤家中能搞到傳播不廣的揚雄遺作,還能學這種偏門知識,確實是頗為博學了。

加上杜篤在數術、常識上都對答無誤,遂與其他人拉開了分距。

而真正讓他名列前茅的,還是連王隆都贊不絕口的文章。

“諸生文章,唯獨杜篤辭最高。”

王隆稱其有賈誼過秦之風,超出了要求的五百字,洋洋灑灑近千言,字還格外好看。

這杜篤祖上幾代人都是漢朝大官,對漢家掌故自然頗為熟知,文章里將元、成以來百姓七亡七死的慘痛敘述了一遍,痛斥其濫用外戚,昏聵亂政,之后不論是王莽改制,還是諸漢復辟,皆是讓世道往亂相上走,將漢家余蔭徹底消耗殆盡,直到魏王橫空出世,才再造了乾坤。

“海內云擾,諸夏滅微。群豪并戰,未知是非。于時圣王,赫然申威,荷當涂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天,獲助于靈祇。立號魏國,搴旗四麾。首策之臣,運籌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師之攸向,無不靡披。蓋夫燔魚剸蛇,莫之方斯……”

一通猛夸后,遂被王隆定了高分。

第五倫雖然對這花團錦簇的文章不是特別喜歡,但這確實是時代的審美。既然是漢時麒麟閣十一功臣后人,帶頭痛斥漢德已盡,倒也是個不錯的宣傳點,遂大筆一勾,同意讓杜篤作為甲榜第一。

至于第二,出乎眾人意料,居然是河內大儒伏湛的兒子,名叫伏隆,字伯文。

第五倫聽黃長說過伏湛的事跡,這位河內當權者在馬援進攻時,采取不抵抗策略,整日就帶著一群弟子學尚書五經,士卒解散,軍糧分給難民,贏得了好名聲。

馬援入城后也沒好難為伏湛,第五倫巡視河內期間還尊他為郡三老,但伏湛作為積極參與王莽改制的新朝余孽,也不好在魏國謀官職。可當伏湛得知第五倫舉辦射策考試,立刻不遠數百里,出資讓兒子帶著上百名弟子來參與,給足了魏王面子。

伏隆各科解答皆無過錯,文章引經據典,相較于杜篤的華麗辭藻,第五倫反而更喜此人,對主考官們的決定亦無意見。

“伏氏尚書后繼有人啊。”第五倫意味深長地如是說。

再往下看,第五倫啞然而笑:“第三得了第三?”

卻是來自臨渠鄉義學,名叫“第三逵”的孩子,才十七歲。第五倫知道主考官們特地將他提至第三是什么意思,他可不領情,遂臨時定了一條規矩。

“外戚與宗室子弟,可以參加考試,但不得名列前三。”

第五倫能保證考試過程公平,但在此之后,諸生的名次、取舍,就都是他操持輿情的工具了,在魏王的權術下,從來沒有公平可言。

把小親戚擼到第五名后,第五倫繼續往下看,前十基本被有背景、家學的士人包攬,這些人的學習和應試能力,是當真很強啊。幾代人積累起來的教育,當真不是吹的,這是第五倫用人時必須接受的事實。

“名次最好的窮士在哪?”

第五倫一直到四十多名才發現了他。

黃長報上了對這個人的調查:“此人名為承宮,字少子,聽說是瑯琊人,年少時做過豬倌,樵薪求學,后避赤眉之禍,至右扶風武功縣教授鄉野子弟,此番就帶著十多名弟子悉數入京應考。”

這經歷讓第五倫有些就驚訝,真是個知識改變命運的典型啊,讓人調來簡牘,看了一眼對答,中規中矩,該對的地方都對了,難的地方也卡住了,但還是盡力寫滿了。

讓第五倫眼前一亮的,卻是承宮的策論。

承宮所受教育應是不全的,通經而不通傳,也沒有機會接觸漢時辭賦家的文章。所以他的策論,既沒有杜篤的華麗辭藻,也不如伏隆那般能援引墳典,可以說樸實無華。

但卻寫得情真意切,從自己在漢末時目睹的天下怪現象開始講起,一直到近年的紛亂,不是高高在上吟誦古今的文士態度,而是哀民生多艱的平視。在最末尾,文章里那股對魏王給他們窮士野民機會的感激之情,溢于簡牘之上。

“好。”

第五倫如此評這文章,好在情真意切。

順便,第五倫喜歡此人的名。

“承宮……成功!”

他也需要一個代表人物名列前十,好使在野窮士有擁抱新政權的勇氣與動力。

但真正讓魏王中意承宮的原因則是……

“此人縱是做了官,也應能和老百姓好好說話,說普通人聽得懂的話!”

放榜的日子在三月十一,地點選在太學辟雍前,這兒有環水圓壁,高一丈多,上面有檐,四周是空地,正好用來張榜。

平旦時分剛過,還住在太學里焦急等待的考生們睡不著,便早早等候在此,一起等待成績公布,言語中盡是緊張與激動。

夜色清冷,卻也澎湃。

承宮也帶著弟子們擠在里面,換了一身沒有補丁的衣裳,還咬牙給幾個衣服破損的弟子也置辦了新衣,他怕眾人失散了,遂讓他們各自牽著手。

不止太學里擠,外頭也擠,射策考試是本月長安最大的事,城外里閭的居民過來湊熱鬧,觀者如堵。

伴隨天色破曉,晨鐘響起,來自奉常寺的車馬抵達太學,士卒分開擁擠的人潮往前走,開始刷米糊,好貼布告榜單。

最先貼上去的是丙榜兩百人、乙榜一百人,名字寫得密密麻麻。

官吏敲了一聲隨身帶著的鑼鼓,大聲道:“乙榜丙榜不分先后,是按照籍貫定的,名太多,也不念了,汝等自己找找。”

總之,有人歡喜有人憂,一張窄窄的榜單承載了太多的辛酸。有的考生恨不得削尖腦袋往里鉆,有人發現名落后仰天長嘆,還有的考生得以高中,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

但也有人分明瞧見了名,卻頗為失望,因為他們的期許不止是去地方郡縣當個百石吏,亦或在三公九卿官署做個兩百石的跑腿舍人,是而是想躋身郎官,擠入權力中心去。

承宮個子有點矮,看不到最前頭,還是弟子們有主意,個最高的大弟子,將年紀最小的徒弟舉起來,騎在脖子上。

小弟子眼睛轱轆轉著,在一個個名里尋找,眼睛都看花了。

先看了乙榜,心頓時涼了半截,他們這“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竟然無一在列,連老師承宮也沒有。

又瞧丙榜,看來看去,眼睛都酸了,終于給他瞧見一個!

“右扶風武功縣,任鴻……是我,是我!夫子,我上丙榜了!”

乙榜、丙榜的大部分位置,被五陵士林望族子弟、太學博士弟子占據。周圍氣氛熱烈,但承宮卻有些難過。十多人里,唯獨年紀最小的弟子入榜,這真是讓人欣喜而又酸澀的事實啊。

“勿急。”他聲音有些嘶啞:“不是還有甲榜么?”

一直等到朝食過后,甲榜才正式張貼,這次是奉常王隆親至,步入辟雍之中,但卻沒有掛布告上去,而是在乙、丙兩榜間拉了五根繩子。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倒是王隆,在辟雍內拜謁孔子畫像后,才根據名單,一將名詞一個個寫在杏木牌上,這牌子帶著鉤,每寫就一個,就讓人送出來,掛在繩上,這才是真正的甲榜!

“甲第五十,霸陵XX!”

而站在榜前的幾名官員,還大聲報出其人姓名。

如此反復,每送出一塊杏牌,大聲喊出其名后,觀榜的眾人就齊聲叫好,而中舉之人則面紅耳赤地走到前方,在官員引導下,昂首挺胸,走入辟雍。

熱鬧比方才更甚,人聲嘈雜,如鼎沸,如火警,如亂兵之入城,如夕鴉之歸林!

但對于承宮的弟子們而言,希望卻越來越渺茫,承宮也曾期許過自己或許能位列甲榜,但四十、三十、二十都沒他,腹中那顆心越來越沉,只能苦笑著安慰自己。

“也罷,至少并未全師覆沒。”

只要有一個弟子考中,他們這場仗,就不算輸。

更何況,就像官員前兩天來宣布的詔書一樣,就算沒上榜,也能得到傳符,可去軍中應募為刀筆佐吏,好歹有個飯碗,就像魏王的承諾:“縱是亂世,大王也絕不會讓任何一個讀書人,餓著!”

就在此時,又一塊杏牌被送出。

“甲榜第十,右扶風武功縣,承宮!”

“承宮,誰是承宮?”

承宮腦子炸了,耳邊一團嗡嗡聲,只看到無數人在扭頭尋找這個陌生少見的姓,他也下意識轉頭,卻見到喜極而泣的弟子們。

他們在大喊大叫,簇擁著他,生怕別人不知道承宮是他們的夫子。老師會為弟子的成就而欣喜,他們也在為夫子高中而自豪!

承宮的腳一時變得軟,邁不動腿,只能由弟子們推攮著他往前走,一直將他推出人群,推到唱名的官吏面前。

“你就是承少子?”

“我正是承宮……”他喃喃說著話,手不知道該往何處放。

承宮的杏木牌已高懸在甲榜前列,那官吏笑著引他過來:“先進辟雍見過王奉常,拜孔子,明日再隨奉常從蒼龍闕入未央宮,謁見大王!”

王隆今日帶著甲榜五十人,在辟雍之中一起參拜孔子畫像,又向未央宮方向三拜,感謝魏王,那個叫承宮的“豬倌窮士”,還難抑激動,哭了出來。

和尸位素餐的舊官吏不同,這批三百多人的士子,經過一層層選拔,對魏王是會心存認同和感激的。

魏王會給予他們無限的榮光,從太學到未央東闕騎馬游觀,接受民眾慶賀,再齊入未央,參加魏王為他們準備的慶賀宴饗。

然后就是集中學習培訓數月,接受魏王的理念,培養對魏王的忠心。丙榜二百人奔赴郡縣做百石吏,乙榜一百人留在三公九卿官署辦事,甲榜眾人為作為郎官,跟在魏王身邊差遣……這只是仕途的開始,他們會比舊官吏,擁有更好的前程。

想到那一幕,王隆只覺得有些心醉,他期盼魏王能與士共治天下,這公開射策考試真是個天才的主意。

但王隆也有遺憾,只點著自己頗為欣賞的下屬班彪感慨道:“以叔皮的家學和史論,學博才高,若聽了我的話,參加射策,定能位列前三!”

班彪從容拱手:“彪已身為奉常秘書郎,豈敢再與其余士人爭額?”

王隆頷首,班彪一直在忙于整理圖籍,自己屢屢想向魏王舉薦,卻都被班彪婉拒,直言自己只想埋頭于館閣,好好做學問,他日續上史記。

王隆只道:“杜篤文筆雖佳,伏隆典故雖明,但我當真想看看叔皮寫的策論啊!”

此言只是隨口一說,不曾想,卻激起了班彪心底的好勝之心來。

你想看?那就讓你看!

等回到在長安的官吏住所后,班彪將門扉緊緊關上,攤開了空白簡牘,讓筆蘸滿墨,也讓心中積蓄滿對魏王的怒火。

“策試本是漢家選士之法,論圣人文章及天人之道,以尋求治國之方。”

“但第五倫卻借機行詭詐之事,在射策中公然讓士人議論漢德已盡。”

“考生傾心于官職俸祿,迷了心竅;又為魏兵卒伍當場橫刀逼迫,是故不得不昧心污蔑漢家,悲呼!時局艱難啊。”

既然如此,那他班彪,也要為自己的理念戰斗了。

魏王不是讓人寫了這么多論述“漢家氣數已盡”的爛文,想要在士林大肆宣揚么?那班彪作為潛藏的復漢派,在這萬馬齊喑之際,也要加以反擊,好叫醒那些沉睡的士人!

“漢德承堯,有靈命之符,王者興祚,絕不是像第五倫這般,憑欺詐能成功的!”

班彪睜開眼,激憤之下,揮灑筆墨,在簡牘上寫下這雄文的名:

“《王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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