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豫州沛郡,淮北蘄縣大澤鄉,天空云層密布,壓得很低,讓人喘不過氣來。
秦末時,此處響起了陳勝吳廣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如今,另一群窮苦出身的人卻對侯王地位毫無興趣,只想用他們的鋤頭,從地里刨出糧食來。
在赤眉軍長達半年的占領日子里,沛郡大姓已經全滅,蘄縣第一大姓趙氏也不能幸存。趙家的兩個兒子也跑到了民間,能搶的東西早搶光了。
可如今赤眉卻又去而復返,只因一個當地傳言。
“趙氏家主做過王莽的田禾將軍,專門負責屯田事宜,糧食一車一車往家里拉,聽說塢堡底下挖了大窖,深數十丈,屯儲著幾千石糧食!”
淮北大饑,春天種下去的粟還只是青苗,陳糧卻已吃盡。為了搜糧,留在沛地的赤眉軍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恨不得地皮都刮一層。這傳言聽著荒謬,但赤眉從事劉俠卿信以為真,帶著手下人回到殘破的趙氏塢堡。
而劉盆子等人,則蹲在塢堡外,給架好的灶添柴火,從事說了,挖到糧食后立刻下米煮粥,有的人再不吃糧,恐怕撐不下去了。
拿棍子搗地,拿斧頭砸墻,餓極的人什么都干得出來,最后隨著一聲驚喜的呼喊,還當真找到了一個窖!
可等他們激動地進去一看,卻發現所藏多是絲帛漆器,糧食?一粒都沒有!
絲帛精美,但饑荒年里,這些東西有何用?劉俠卿氣得將它們投入火中,當秸稈燒。
“挖!繼續挖!”
劉俠卿不甘心,讓人在院子里撬開地磚,刨了十幾個坑,連豬圈都挖空了,也沒找出一點糧食來,眾人白干一天,只累得坐在地上,氣氛低落極了。
多少赤眉老弱婦孺在塢堡外眼巴巴地等著,他們的臉干干的,眼睛塌成兩個洞洞,臉腮也陷成兩個坑坑,肉皮像是一張白紙,貼在骨頭上。能吃的糧食多給去西邊打仗的青壯帶走了,這個月,眾人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眼巴巴地等著喝粥,不想卻是一場空。
“將人帶上來!”
劉俠卿氣急敗壞了,讓人把一個五花大綁的半大孩子推上前來,綁在柱子上,揚手就打!
此人是趙家的次子,名為趙禮,年紀和劉盆子差不多,也面黃肌瘦,看上去病懨懨的。
“糧呢!?”
“我不知道,不知,沒糧了。”趙禮很害怕,而劉俠卿看著外頭饑餓的眾人,已經失去了耐心。
“不說,那就烹了你!”
劉盆子目瞪口呆,卻被劉俠卿踢了一腳:“去添火!”
塢堡外一早就架好灶,放著巨大粗陋的陶鬲,鬲中盡是沸騰的水,烘得劉盆子臉頰發燙。
劉俠卿只是以此嚇唬趙禮,要他交待糧食在哪,但不少赤眉一聽,當真來了精神,甚至舔了舔龜裂的嘴唇。
“將軍饒命。”
說話的不是趙禮,聲音在人群外響起,一位衣衫襤褸的男子主動走了進來,卻是一直逃在民間的趙氏長子,趙孝,字常平。
他本與弟藏匿于澤中,前日外出找食,回到藏身處才發現弟弟被抓了,遂蓬頭垢面裝作乞丐來打探消息,不想在自家的殘垣斷壁看到了這樣一幕。
“趙家子,尋了你許久,總算露面了。”
劉俠卿揪起趙孝,噼啪打了兩巴掌,下手極重,扇出了鼻血,又握著刀削靠近他的眼睛:“說,汝家糧藏在何處?”
“沒有余糧了。”趙孝憤懣地抬頭:“去年就有饑荒,吾父已逝于成昌,我便將糧食分予縣中饑民,剩下的被將軍等帶走,一粒都不剩。”
“原本指望種點宿麥,但……”
但冬天時赤眉殺到,淮北大亂,誰還有心思種地,加上一冬天沒下雪,導致本就不多的麥子地幾乎絕收,如今稀稀拉拉,哪怕再過兩月,收成還不抵種子。
“你這豎子,還欲嘴硬!”
劉俠卿大怒:“將趙禮烹了!”
“勿食吾弟!”
趙孝以為赤眉饑不擇食,遂死死抱著劉俠卿的腿道:“吾弟有病,且身體也很瘦弱,他的肉一定不好吃,若要吃,便吃我!”
趙孝滿臉是淚,露出了自己的胳膊道:“我身體健壯,沒有病,一定比吾弟好吃。”
劉俠卿等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沒想到天下還有這樣甘愿送死的人,相互震驚地對視著。
“勿食吾兄!”
趙禮卻也哭嚎起來:“不慎被捉來的是我,被汝等吃掉,乃是命中注定,可兄長有何罪過?”
一時間,兄弟竟相擁在一起,互勸對方要讓自己去死,情急之下已是泣不成聲。
這一幕看得赤眉心里很不是滋味,而桓譚也乘機進來規勸。
“如此孝悌之人,從事難道當真要殺了他們?”
劉俠卿知道,趙家是當真沒有余糧了,被桓譚一勸,只悻悻作罷,將兄弟二人打入隨軍俘虜營,與桓譚、劉盆子等一起干粗活,還罵罵咧咧給自己找臺階下。
“嚇唬汝等罷了。”
“樊巨人有言,赤眉就算餓死,也不人食人!”
可人間慘劇究竟會不會發生,不由任何人說了算。
留在沛地的赤眉還剩下十幾萬,多是老弱婦孺,糧食已盡,連粥都沒得了。
于是桓譚、劉盆子和趙孝這些昔日的人上人,就只能跟著赤眉吃糠,把陳年的谷衣烤熟,舂細了,再把葛根挖出來剁碎磨成面,攙和著打糊糊喝——得大口喝,有些植物根莖很苦,小口根本咽不下去。
也有人去剝榆樹皮,好似在剝富人的衣裳,切成碎疙瘩,烘干,再磨成面煮湯。那湯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涼了吸著喝,一碗湯一口就喝下去了。
劉盆子學會了挖野菜、拾地軟,虧得是夏天,只要下一場雨,山坡上就全是綠油油的植物,會識種類的人能從一堆雜草里準確找到能下肚的,但劉盆子等人不懂,就只能跟割牛草一樣亂挖——牛全沒了,要么殺了吃肉,要么載著輜重隨赤眉主力西征。
挖野菜的人很多,有的人餓到掐下野菜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綠了。劉盆子覺得,他們就像趕到綠草地上搶青的牛羊群,只剩下吃的本能。
亦不乏誤食毒草斃命的,劉盆子和趙家兄弟去收過尸,他發現這些人死時并不猙獰,總是笑著的,后來他才明白,此時死去反而是幸運,便不用再經歷更痛苦的饑腸轆轆。
等野菜也被啃食殆盡,新的來不及長出來,林子里的樹皮也被剝光時,更瘋狂的事開始發生。
有餓瘋了去啃朽木的,將木渣連同柴蟲一起塞進嘴里咀嚼。
也有吃土的,可以吃的是后世稱之為“高嶺土”的玩意。
在最艱難那幾天,劉盆子將安全的食物,讓給誤食毒菜后上吐下瀉,病到奄奄一息的桓譚,自己則試著吃土,極難下咽,就跟嚼沙子一樣。
“土不就是沙子么?”趙孝也跟他一起吞咽,他將能吃的東西多讓給了弟弟,對桓譚也算照顧,趙孝當年也曾舉孝廉為郎,在長安與桓譚有過一面之緣。
土吞下去后能緩解饑餓,但難受的是后面,肚子脹得不行,但蹲一個時辰都都排不出便來,半個月后,陸續有人腹脹而死。
劉盆子怕了,只能趴在石頭上,讓趙孝、趙禮兄弟用筷子給他掏糞蛋,痛得他殺豬一樣叫,血把趙孝手都染紅了。
劉盆子哭得不行,兄長還在的時候,縱是在赤眉軍中放牛,他也沒受過這委屈啊,只抽泣說再也不吃土了,餓死也不吃了。
和他一樣想法的不乏其人,這幾日,陸續出現了盜尸的事,先前掩埋下去的尸體被人挖了出來,這些餓死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人,身上的肉被并不鋒利的器物割走。
劉俠卿很生氣,外頭的盜匪可以這么干,但赤眉不行,還抓了幾個赤眉,那些人頗為委屈:“扔在山溝里的死人,不也一樣叫狗扯狼啃去么?與其便宜了畜生,為何人就不能吃!”
“人不是禽獸!”劉俠卿罵著殺了幾個人,但根本無濟于事,盜尸愈演愈烈,最后甚至出現吃活人……
這一日,劉盆子與趙禮照例去尋野菜,路過一間屋子時,趙禮說他聞到了香味。
順著這味道,他來到一間屋子,門縫往外冒熱氣,一推開門,卻沒看到人,只見灶正燒著,陶釜里煮著什么東西,咕嘟嘟地響,屋內窗扉緊閉,肉香四溢。
大概是野狗或者狼吧?他們知道,住在這的是個瘸腿的本地獵戶,經常能打點鳥兒之類,偶爾也憐惜他們是富貴人家淪落至此,給點雀兒腿,劉盆子能放在嘴里咂一整天,老獵戶則看著他們笑,目光怪怪的。
劉盆子已經吃了幾天土,餓壞了,走過去想喝口湯,這不算偷。
但趙禮卻死死拉住了他,目光驚懼地指著屋里的水缸!
那是人的發髻,一整塊的搭在水缸蓋上,劉盆子餓得頭昏眼花,還以為有人躲在水缸后頭,走過去一瞧,缸后空空如也!倒是那發髻沾著血!新鮮的血!
他立即嚇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軟了,而這時候,廚房的另一個門走進來獵戶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問他們為何在這。
不僅額頭上抹著紅色的赤眉,連眼睛也是紅紅的,水汪汪的發著亮光。
“是小后生啊。”
老獵戶目光沒有看二人的臉,而是胳膊、腿、肚子,態度依然頗為慈藹,伸出手,似是要摸劉盆子的發髻。
“餓了罷,我這有肉,汝等吃么?”
劉盆子和趙禮是連滾帶爬逃出來的,而赤眉從事劉俠卿得知此事后,氣得七竅生煙,立刻帶人上門將獵戶擒了,才知他竟用曬干的鳥兒腿,騙了個無父無母的孩子,殺了食其肉。
老獵戶被當眾處死,但他死前卻依然紅著眼睛,罵罵咧咧:“過去沛地樣樣都好,就算災年,也能剝樹皮吃,直到汝等至此,天旱了,地荒了,連草根樹皮都吃盡了,不是我想食人,是汝等逼我食人!”
言罷,頭顱已被劉俠卿持斧砍了,并揚言,往后再有食人者,殺無赦。
“他說得有理。”
趙孝帶著劉盆子和趙禮看著這一幕,只道:“本地人,盡是被赤眉逼死的。”
“赤眉從事自己雖雖未親自食人,卻是導致沛地大饑的罪魁禍首,野有餓莩,是率獸而食人也!”
“桓大夫說,赤眉以為,汝等劉姓宗室和我家這等豪宗,皆是碩鼠。”
趙孝看向赤眉的目光中,盡是痛恨,殺父破家之仇啊:“那彼輩,就是更可恨的飛蝗!造成的人禍,十倍百倍于前!”
但恨歸恨,他們卻也沒有脫離赤眉逃亡他處,因為趙氏兄弟曾去過赤眉控制的邊緣地帶,那里更是全然沒了秩序,盜匪橫行,吃人亦或是易子而食,司空見慣。
可這樣下去,沛地的人只怕要統統餓死,赤眉從事們已經在商量,實在不行,就去淮水碰碰運氣,淮南的兩個勢力:淮南王李憲和吳王劉秀都派了船只封鎖水面,阻擋赤眉南下,或許能找到船只渡過去么。
但以他們這些老弱病殘,能否打得過南方政權亦是一個疑問。
好在就在這時,有捷報從西邊傳來:“汝南已被樊巨人攻陷!”
“綠林大敗,撤回南陽!”
“吾等可以去汝南就食了!”
歡呼陣陣,盡管能走到那邊去的人,或許不到半數,其余可能在沿途就會倒斃,但終究給了他們一點希望。
而劉盆子,也要與桓譚分別了。
桓譚已經病了大半個月,根本無法遠行,而回來的赤眉得了劉盆子之兄的賄賂和哀求,要將他帶到西邊去。
這次赤眉軍將放棄俘虜營,趙孝、趙禮兄弟也被釋放,實則是將他們留在已經空無一物的沛地等死。
“我會設法去淮南。”趙孝如此對劉盆子承諾:“聽說吳王治下頗有秩序,淮水舟師只攔赤眉軍,不攔災民。也會設法尋車船帶桓大夫同行,他救過我兄弟的命!”
劉盆子頷首,只能握著桓譚佝僂的手,與他告別。
“夫子,弟子要走了。”
桓譚雖病篤,但還有點知覺,只微微點頭,伸手摸了摸劉盆子的發髻。
門扉吱呀作響,劉盆子跟著赤眉軍走了,面容枯瘦的赤眉老弱婦孺,眼中有求生的希望,但更多是迷茫。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春秋時的庶民只是在詩里憤懣一番,但赤眉更進一步,是當真將“碩鼠”去除了。
然而在打死故鄉的碩鼠后,他們卻沒能迎來想象中的好日子,只能遷徙、流竄。總無法扎下根來,于是轉戰數州,所向披靡,雖將一地地碩鼠打盡,但自己卻成了比碩鼠更招本地人恨,釀成更大慘劇的“蝗賊”!
最后赤眉在吃盡一處后,又不得不繼續上路,沛地如此,剛被打下來的汝南,未來可能要去的南陽,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如此反復,毫無前途啊。”
桓譚只閉上了眼:“赤眉欲轉戰天下尋找樂土。”
“殊不知,卻是南轅北轍,離樂土樂國,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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