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荒繚亂,離離何店。水來吃魚,水去吃糧。”
十月下旬,站在巨鹿城頭往北看,第五倫面前是一大片沼澤,土地低洼潮濕,冬日灰色天空籠罩下盡是枯萎的蘆葦蕩,道路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間,只有站到最高的望樓上,才能看到澤中央碩大的清澈湖泊,波光粼粼,偶有簡陋的漁船在湖上撒網,唱著漁歌。
這便是幽冀之地最大的湖泊:大陸澤,傳說大禹時代治水,將黃河導過從湖,然后分為九河入海,傳說真假不知,但此地低洼長年積水是真的,若將外圍的沼澤算上,南北一百多里,東西也有近五十里。
“有此湖作為巨鹿城北部屏障,難怪此城易守難攻,讓秦末時章邯打了許久。”
但時過境遷,相較于秦時緊鄰城郭,如今的大陸澤向北消退了不少,這座城在幾個月前就被馬援輕易拿下,于是魏軍在拔除邯鄲后,順利將控制線推進到此。
“以大陸澤為南北分界,以南的魏郡、趙國、廣平、清河,以及半個巨鹿郡在我手中。”
“真定、河間、信都、常山、中山及巨鹿郡北部在彼手中。”
冀州十個郡國,第五倫控制了四個半,劉子輿和劉楊手里有五個半。
也是在巨鹿,耿純寫信薦了一人前來謁見第五倫,卻是新朝的和成大尹,邳彤。
第五倫在巨鹿郡府接見了邳彤:“余在魏郡時,早就從伯山與他人口中,得聞邳偉君乃河北賢大夫,主政和成十年,郡中大治,只恨未能親見。“
“小人喪家失郡之人,萬幸魏王收容。”
兩年前還和第五倫一個級別的邳彤,如今模樣卻有些頹唐,因為他是從下曲陽逃出來的。且說夏天時,劉子輿帶著銅馬西征,經過下曲陽,邳彤為保城池降服,但一直不肯開城放銅馬入內。
等劉子輿與與真定王和解后,考慮到邳彤與耿純關系莫逆,遂回頭派銅馬大軍逼近下曲陽,剝奪邳彤權勢,邳彤無奈,只能帶著精騎兩百棄城而走,卻沒有折回老家信都去,而是跑到南邊來投奔故友耿純,然后通過“熟人介紹”來到了魏王面前。
雖然邳彤所帶部屬不多,但第五倫還是給了他很高的禮遇,他很需要邳彤提供一些冀州北部的消息形勢。
直到這時,第五倫才知曉,那劉子輿居然在真定立了太子:卻是真定王劉楊的長子劉得,如此安撫了真定王勢力,這才奇跡般將銅馬、真定兩股捏合在一塊。
在第五倫詢問邳彤,如何看”銅馬帝“時,邳彤態度鮮明:“劉子輿者,不過是出身微賤的假號之賊,糾集十余萬流寇,號稱百萬,實際上他不過是用謊言欺騙百姓、蒙蔽冀州人耳目罷了!驅集烏合之眾,遂震燕、趙之地,表面上看氣勢洶洶,其實是外強中干。”
邳彤的身世是信都郡大族,對銅馬當然不會有好印象,既然當過新朝十幾年的二千石,對復漢其實也沒什么執念,一旦坐實劉子輿是假冒,連君臣之份也可以摒棄。
“冀州北部各郡,如今已是禮儀淪喪,昔日大渠帥做了諸侯及郡守,小渠帥則為縣令都尉,皆是沐猴而冠。豪姓狐疑,普通百姓也為銅馬所掠擾,怨聲載道!”
他給第五倫提的方略和耿純類似:“劉子輿名義上占有五郡,實則各郡內部皆有豪右聚眾于縣鄉抗拒,盼魏王如望甘霖!今大王奮關西之兵,舉仁義之師,揚響應之威,若能得到河北豪杰相助,以攻則何城不克,以戰則何軍不服?”
確實有道理,第五倫自己暗暗做過矛盾分析法,河北形勢復雜,看上去是第五魏和北漢的矛盾,實則還夾雜著諸劉軍閥之間的矛盾、豪強與銅馬的矛盾、第五倫與地方土豪的矛盾……
隨著第五倫在邯鄲城下令寬赦劉姓,所謂的“國敵”很大程度被消解,站在他對立面的不再是河北諸劉,更不是誰當皇帝其實無所謂的土豪,只剩下死心塌地追隨劉子輿的銅馬。
河北的主要矛盾,是各階層迫切希望恢復安寧,同劉子輿妄想利用銅馬,割據一方,長期分裂的矛盾!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豪強也好劉姓也罷,春耕前務必要結束戰爭!
這邳彤經過一番問對,被第五倫視為確實有才干,欲除為巨鹿太守,不料邳彤卻請命先前往信都郡。
“若臣所料不差,大王與銅馬如今以大陸澤為界,魏兵應是分為四軍。”
耿純一向謹慎,應該不至于透露消息給邳彤,莫非是他自己看出來的?第五倫正襟危坐,讓邳彤繼續說。
卻聽邳彤道:“一軍便是大王親將,布于巨鹿,南至鄴城,監督糧秣運輸。”
第五倫這次確實是親自客串運輸大隊長……呸,應該是蕭何的角色,河北是一場大仗,搞不好就能打出總數10萬的大決戰,但決戰前卻是漫長的試探與對峙。糧食民夫從河內、魏郡源源不斷往北輸送,一旦糧道被斷,前線大軍危矣,第五倫親自看著才能放心。
邳彤又向西指道:“一軍走西路,應是從太原東擊井陘。”
沒錯,前將軍景丹將兵2萬,穩住并州局勢,阻止匈奴越過雁門南下后,就沿著太行山道向井陘關推進,緊逼真定王劉楊的常山郡。
“一軍走中路,應是沿邯鄲北上襄國,與銅馬大軍對峙對柏人縣一帶。”
確實如此,第五倫發動魏郡百姓,幾乎每五戶出一丁,調了3萬兵布于對峙的丘陵地帶,由耿純統帥,他們面對的是銅馬號稱十萬人的南下大軍。
“一軍走東路,占清河,欲北上信都,包抄劉子輿側翼!”
東路是由馬援所帶的萬余兵卒,經營清河數月,開始向北面的河間、信都推進。
邳彤不愧是在亂世中保全郡國數年的得力二千石,對河北頗為熟悉,一通分析,將第五倫的方略猜得八九不離十。
邳彤也沒辦法,魏王朝中位置基本都定了,作為新近來投者,他再不努力表現,恐怕混得還不如從前。
這番分析沒有白費,讓邳彤在第五倫心中的評價高了一級,按照桓譚的五品標準,從第三品的”州郡之士”,躍升到了第四的“公輔之士”。
三路大軍加上第五倫的后勤輜重民夫,總數已近十萬,這是第五倫調集整個司隸資源,才湊出來的極限兵力。
第五倫道:“偉君欲往信都(河北衡水),莫非是認為,此戰關鍵在此?“
“然也。”邳彤說起家鄉的地利,更是頭頭是道。
“信都據河北之中,川原饒衍,控帶燕齊,稱為都會。東近瀛海,資儲可充,南臨河濟,折沖易達……臣就這樣打個比方罷。”
“西路軍,如一把匕首,抵敵之右肋,但太行道窄,常山骨鯁也硬,恐怕很難重復淮陰侯的大勝,只能讓敵稍稍出點血,分點心。”
“中路軍,本就不是為了進攻,襄國以北丘陵叢生,攻之不易,守卻方便,依山憑險,形勝之國,中路軍若盾牌當其正面,拖住其主力南下即可。”
“唯有東路軍,可若長劍擊其左肋,能否重創敵軍,切斷銅馬與其老巢渤海聯絡,就看此處!”
邳彤主動請命:”臣本就是信都人,與偽漢留守信都的丞相李忠亦有交情,不若讓臣去加以規勸,或有奇效。”
以私心來說,邳彤的家眷還被扣在信都呢!
第五倫答應了他的請求,在“巨鹿太守”之外,又賜旌節。
軍情緊急,等邳彤拜謝而去后,第五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只暗道:“也算不俗了,四路里,邳彤竟猜對了三路。”
但能否完成第五倫“將銅馬殲滅于冀州”的大目標,除了西、中、東三路外……
“決定這場戰爭要打多久的,還是北路奇兵!”
劉子輿沒有長留于真定,還真的如諾將此地還給了劉楊,他則在趕走邳彤后,以下曲陽城為行在,在此發號施令,指揮“百萬銅馬”與真定兵配合,擋住第魏軍的冬季攻勢。
然而這位假皇帝騙術一流,膽子也大,唯獨打仗這種事,可不是讀了幾本兵書就能補上的……
真定、銅馬兩股勢力強行捏合在一起的弊端開始顯現,整個十月份,劉子輿就光聽劉楊派來的將軍和銅馬渠帥們罵成一團,為究竟該如何打仗吵得不可開交。
最后決定各打各的,銅馬三個王,也將大軍分成了三路:西路軍為河間王上淮況帶三萬人支援井陘關,協助真定王劉楊守住險塞。
中路軍是渤海王東山荒禿,帶著七八成分駁雜的主力,一股腦往南突,想從大陸澤西部突破魏軍防線,打到襄國甚至是趙地去。
東路軍則是巨鹿王孫登,帶著三萬人回援信都,最近北漢丞相李忠頻頻求援,馬援的攻勢迅猛,地方豪強厭惡銅馬,也被馬文淵爭取過去,他已經快撐不住了。
劉子輿雖然沒意識到信都是對方決勝一擊,在東線卻也有布置。
“朕已遣人封青州平原郡城頭子路為王,濟北王!”
連續賭博誆騙成功,劉子輿也自信起來了,對自己這個布置頗為得意:“城頭子路乃遲昭平殘部,與第五倫、馬援等有仇,麾下亦有數萬之眾,若能渡過大河,與巨鹿王、李丞相合擊馬援部,勝負,應該能在東路最先決出吧!”
劉子輿道:“第五倫起家,多賴其丈人行馬文淵征戰各方,河北渠帥們最懼者也是此人,若能首戰將其擊敗,便相當于折了第五倫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