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太守馮勤很忙,秋天時才支援完魏王上洛,冬天又忙著督河內糧秣北上冀州。
河北之役已經從秋末打到臘月,規模遠超過去兩年歷次大小戰役,是正兒八經的滅國之戰。魏軍十萬,劉子輿麾下聯軍近二十萬,在河北四個戰場上全面交鋒,范圍跨州連郡,隨著天降大雪,幾條戰線同時陷入了僵持,雙方都沒有能力發動進攻。
仗打到這份上,考驗的便是后勤了!
“昔日秦趙戰于長平,打到后期,秦昭王也親赴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
白起打贏了前線,秦昭王的募兵則贏在后援,若沒有河內這出陸海膏腴之地,若是河內在亂世里遭重創,無法產出四百萬石的恐怖糧食,這場仗第五倫根本沒法打。
但河內雖然出糧,要論參與戰爭的積極性,遠不如鄰居魏郡。
在魏郡人馮勤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第五倫畢竟在魏地做過大尹,在此積蓄了爭霸亂世的底盤,后來雖轉戰關中,但國號卻依然是魏!可見對這片土地感情之深。
而昔日曾受過第五倫庇護之惠的魏郡人,也積極應征參戰,郡中戶數二十一萬,征兵數目達到了可怖的三戶一丁!在十萬魏軍中占了十分之七!是中線、東線的絕對主力。
哪怕是沒有直接參戰的人,也從魏地各縣被征發出來,推著小車開赴前線。
而魏郡士人豪強也早就轉變了對魏王的態度,總比銅馬強啊,捐糧者不勝其數,多有年輕人自備馬匹甲兵,在耿純、馬援麾下效力。
當馮勤再度督糧抵達鄴城時,正好是臘祭日,但過去用來釀酒的糧食全部發往軍營,連祭祀也隨意,鄴城里家家戶戶有人在前線,哪有心思慶賀。
但馮勤卻發現,本該在冬日里冷寂的城市里,卻陷入了某種狂歡!
耄耋老者拄著魏王賜的鳩杖,在里巷里相互祝賀,婦人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忘了擔憂父兄在前線鏖戰,孩子們更是樂開了花,得了郡守發飴糖后,在街頭巷尾跑著跳著,宣揚此事。
等馮勤抵達郡府,見到了兼任魏郡守的黃長時,才得知這歡慶的緣由。
在第五倫盤子擴大后,黃長和馮勤沒那么尖銳敵對了,甚至因是魏地鄉黨,而有些惺惺相惜,黃長笑道:“朱弟今晨剛送到的詔書,偉伯還不知罷?大王實行五京制,自此之后,鄴城便是其中之一,是北京了!”
馮勤卻只哦了一聲,以他的見識,不會對此大驚小怪。
魏王的先祖,戰國時齊國就搞過五都制,分別是臨淄、高唐、平陸、即墨、阿,每都皆有直屬齊王的大夫駐守,并有五都之兵,換言之,齊國之五都,其實是“戰區”。
王莽也搞過五都,以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為五都,并在長安和這五個大城市設立五均官,全面推行他的經濟改制。王莽之五都,是都市之意,重點在于經濟。
見馮勤誤會了魏王的意思,黃長遂搖頭。
“大王詔曰:‘泰誓有云,惟戊午,王次于河朔’,河朔冀土,禹貢九州中列位第一,豈能無都?”
“大王并非只以鄴為軍區、都市,而是與長安并列為京師!”
這下馮勤懂了,色變道:“是像周時東西京制?”
黃長頷首:“然也,鄴城會有宮室行在,魏郡改名‘魏成尹’,與京兆尹同等,地位比一般郡守稍高。”
這下連馮勤都頗為高興,對魏地人、鄴城人來說,這可是極大的激勵就算沒有額外的賦稅寬免,說出去也有面子啊——我家往后也是京城戶口了!
于國而言,京師有特別的政治意義,第五倫趕在臘祭時宣布此事,除卻他認為河北地區確實得有一個朝廷可以控制的行政中心外,也是為了給這場戰爭中出力甚多的魏地士民,漲一漲心氣,作為革命老區,總得優待一二。
如此,若是往后稱帝了更改國號,魏地人心理上也能更接受些。
同時第五倫還宣布,明年魏郡、河內、河東、太原等戰爭主要兵源地均減田租口賦,只望各郡能撐住這口氣,支持魏王將這場仗打到底!
不過為家鄉感到喜悅之余,馮勤也有隱隱擔憂:“就算是周朝,也不過是東西兩京,周公營洛而已。大王開五京之制,或是為了稱帝做準備,但往后會不會使得陪都大興宮室,使民疲苦?”
“此外,既然鄴為北京,長安西京……往后洛陽或為中京,那南京、東京往又會設在何處?”
河內的糧食抵達鄴城后,分為兩路:東線走清河郡,送往信都,沿途正是城頭子路與魏軍捉迷藏打游擊的地域,縱有當地豪強塢堡林立加以保護,但依然不時會遭到襲擊。
萬幸的是,城頭子路亦是客軍,且不為清河人所喜,不管“百姓”還是百姓,人心都站在魏軍這邊,替魏軍糧隊放哨還能分到口吃的,追隨城頭子路卻只能在野地里挨凍,隨著潤雪降下,城頭子路的威脅已大大減弱。
另一路則徑直向北,抵達巨鹿城,再往北送達中路軍耿純處。
或許是因巨鹿城北出現了銅馬偏師侵擾,也可能是心系前線士卒在這天寒地凍里過得如何,第五倫特地在臘祭日這天,親自押著糧食和冬衣,抵達柏人縣。耿純以這一帶密集的城郭和塢堡,擋住了銅馬主力數次進攻。
魏軍大營設在幾座縣城組成的防線后,靠近河流方便取水,昨日剛降下大雪,營地內外白茫茫一片,寒風吹來,裹挾著翻卷雪花,積雪壓得氈帳顫顫巍巍……
魏兵士卒哆嗦地披著雖然厚實,卻不保暖的粗麻褐衣,擠在營屋中,靠炭火的余溫渡過寒冷的夜晚,圍成一小圈,砍了幾千年后,河北之地木材不比關中更多,冬日取暖是個大問題。即便魏王故技重施,讓俘虜和苦力奴隸從深山挖出煤炭運來也不夠燒。
當各營分發的薪柴燒完,他們只能將被衾裹在身上,將手伸到還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擠到一起取暖,恨不得鉆到對方衣服里,好似這樣相互熱乎點。
一直熬到開飯的鑼聲敲響,哆嗦的士卒立刻化身干飯人,拿著自己的陶碗和簡陋筷著、木匕勺就往外沖,一口氣沖到營部。
隔著老遠,鼻子尖的兵卒稍稍一聞,就頓時大喜:“肉,我似是聞到了肉香!”
一旁的袍澤笑他:“準是被嚴寒凍壞了鼻子,吾等能吃上糙米就不錯了,哪來的肉……咦,我也聞到了!”
眾人腳步更快了,走到營部開飯之處后,發現許多士卒都跑來,眼巴巴看著冒熱氣的大鍋魏軍中的新炊具。卻見灶火燒得正旺,庖兵正舉著大木勺在鍋中攪拌,肉湯的香味四溢。
等那鍋里的東西打到碗中,原來是面疙瘩湯,粘稠的面湯里加了蔥韭、冬葵,綠油油的看著喜人,還有些切碎的肉丁,湯上飄著一層肉眼可見的油花,嘗一口后,發現鹽也放得很足!
對戰場上的士卒而言,相比于豆醬下干飯,這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軍營中響起了狼吞虎咽的吸溜聲,不時有人因吃太猛而燙到嘴。
“都別急著吃啊!”
有營中官吏站在旁邊的土臺上大聲吆喝:“今日臘祭,魏王親自前來勞軍!特地加餐食肉!請眾將士與神主共饗之!諸位,吾等一同謝過大王!”
“大王萬歲!”士卒們喜不勝收,面湯還在嘴里的也抬起頭嘟囔著附和。
類似的情形出現在中路軍各營之中,而魏王則與耿純在望樓上,就著三軍的歡呼聲,吃著同樣的東西。
耿純明明不愛吃這玩意,嘴上還得贊不絕口:“別看這面疙瘩湯賣相不好,遠不如水引餅賞心悅目,但勝在易做,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又道:“兵法云,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大王于寒冬雪天親赴前線,必能得士卒效死,大戰定能功成!”
“也別顧著阿諛。”第五倫放下匕勺,見耿純吃疙瘩湯沾了胡須,還用袖子替他揩拭,畢竟是兒女親家嘛,親昵些怎么了。
他說道:“這柏人乃古之邢國,亦是后來中山國險地,位于太行之東,與上黨一東一西,皆地大力豐,兩處東西相峙,如太行之兩翼。往來走集,道里徑易。”
“正因如此,吾等才能阻銅馬大軍于此,但仗已經打了數月,余不想再拖下去了!”
耿純信心十足:“我軍還有熱湯面吃,銅馬那邊,已經只能喝稀粥,快要絕食了!”
不是他吹噓,銅馬軍中,也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為了那個“高皇帝上身”的劉子輿的帝業,連性命都不要,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有時候耿純派人帶著炊具到前線插旗,高呼一聲:“銅馬軍、真定軍的兄弟過來吃飯。”就能騙幾十上百個饑腸轆轆的銅馬兵過來搶食,然后就甘愿投效魏軍。
這是當然,第五倫是靠了河內、魏郡的支援才能撐下去,銅馬人數更多,寅吃卯糧也有個盡頭,補給已經趨于崩潰。
“只要再拖旬月,銅馬便將自敗!”
耿純闡述他的計劃,計劃在臘月底開打,那將是一場自魏建國以來,空前絕后的大戰,是對十萬人的包圍殲滅戰!
唯一的問題是,即便第五倫數次征發河內人開拔到此,想要圍殲流寇出身的銅馬,依然有些不夠,很容易就會叫其溜走,就像馬援在信都的棋差一著。
而一旦不能打成殲滅戰,即便消滅了劉子輿的政權,銅馬等流寇依然會在河北拖住魏軍很久。
所以才需要東路、西路軍、北路軍幫忙,只要他們任意一支能包抄過來,第五倫的計劃就能順利實現……
然而這世上最難打的,就是會戰。
“西路的景孫卿病甚,甚至不能起榻,余派人御醫,讓他盡力即可,勿要勉強。真定王劉楊固守關隘就是不出戰,恐怕是沒機會殺出常山了。”
“北路軍也渺無音訊,或許是被大雪所阻,未能按時南下。”
“只能指望東路軍了。”第五倫已經發詔去催促馬援,天氣再差,補給再難,后方再有城頭子路襲擾,還是要再打一場勝仗,從東面包過來,配合中路主力結束這場戰爭!
然而正在此時,卻有斥候匆匆來報。
“大王、左丞相,廣阿城的銅馬前鋒,忽然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