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  第492章 將軍

類別: 歷史 | 秦漢三國 | 新書 | 七月新番   作者:七月新番  書名:新書  更新時間:2021-06-21
 
劉秀想要一場“偉大的勝利”來作為他真正的立國之戰,可彭城的廝殺無人關心,今年春天,他依然只是配角。

全天下的目光集中在大河兩岸。

赤眉主力在東郡、定陶一帶活動,去年就進攻濮陽,想來個“圍點打援”,但馬援偏不上當。初冬時,濮陽城還能靠河內的船隊支援,可隨著大河冰凍、開河凌汛,城頭子路捅亂了河北的布防,魏郡河內自顧不暇,哪還有功夫管別人瓦上霜?濮陽剛以為圍困已解,二十萬赤眉卻去而復返,忽然加大進攻力度。

數日之后,已經傷痕累累的濮陽轟然陷落,這次連內城都沒守住。

“叔父,城破矣,請隨侄兒易服而走。”

王磐跪在他叔父、東郡太守王閎面前。二人是新朝皇室最后的血脈,王閎乃是王莽族弟,早年做過漢哀帝的侍從,還當那斷袖皇帝的面痛斥過董賢——因為當時漢哀帝當眾說想把皇位傳給董賢。

王閎作為王氏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本該飛黃騰達,可不知為何,他竟被王莽外放為二千石,一干就是十多年,再未回朝。

如今,這份太過漫長的職責終于要到頭了,歷經圍城三月后,王閎頗為頹唐狼狽,眼看外面喊殺聲越來越大,卻不急著躲避,只想起了自己荒唐的一生。

“先皇之所以不喜歡我,并非如坊間所言,嫉妒我的才能,我一個庸碌之輩,有甚才干?而是因在漢新禪代時,我站錯了隊啊。”

“那時,聽著文母太皇太后痛斥說‘如而兄弟,今族滅也’,我心中不忍,欲再勸先皇,結果卻為他遠斥。”

王莽對反對者一向頗為狠辣,王閎沒有像王莽大兒子那般被賜死,就已是萬幸。但王閎經常聽聞老皇帝對著子孫宗族四殺五殺,頗為憂慮,遂一直在脖子上系著毒藥瓶,以便隨時自盡保全尸。

若是王閎趕在大漢還在時便吞服毒藥而亡,搞不好就成了唯一一個“殉漢”的王氏外戚,能夠被史書記上一筆了。

而若是在新朝覆滅之際,他若能如此,則是“殉新”,亦在情理之中。

但偏偏濮陽在那幾年扛住了各路流寇的進攻,等到了與王閎有一面之緣的第五倫傳檄招降,王閎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做了魏臣。

如今回想,實在是不該。

他投降得太晚,雖然第五倫念在過去王閎幫過魏郡大忙,也按照“起義獻郡”的待遇封了個小侯。但他們在魏國真是舅舅不疼,姥姥不愛,東郡濮陽在大河對岸,只作為魏國勢力在兗州的“橋頭堡”,也是隨時會被放棄的地方,可王閎畢竟對此地有感情,魏軍不救,他卻不可走。

“我如今自殺,算是什么?”王閎已經拽下了脖子上的毒藥,苦笑道:

“殉魏么?”

不管是什么,王閎都覺得,自己不能再拖了,總好過在赤眉賊寇手中遭受羞辱,遂將倒在手里的毒藥,一把吞服!

然后,就臉上含笑,在炕上等死——多年前,第五倫奉王莽詔令趕赴魏郡,先跑來濮陽搬救兵時,就曾嚇得王閎吞服過一次,那回藥量不足,沒死成,可“金湯”的味道可不好受。

后來王閎讓侄兒替自己尋覓民間方士,配置了更猛的毒藥,據說是指甲尖大的一點下肚,即刻便死,王閎用死囚試過,確實如此。

外頭的呼喊聲越來越大,赤眉軍已經擊破了王磐和門客們的防線,將他也一并逮住,沖入郡守府。

但他們看到的,卻不是王閎七竅流血暴死的一幕,而是他在……進食?

王閎也奇怪呢,這瓶毒藥都嗑完了,怎還是一點事沒有呢?腹中竟然還有點飽。

赤眉從事驚呆了,都什么時候了,這狗太守居然還有閑情吃飯,膽量好大,是條漢子,心中竟生出了一絲佩服。

但王閎卻只有疑惑,他只將詫異地目光看向侄兒,而王磐則慚愧地低頭。

“因怕叔父再貿然自盡,這毒藥,被我偷偷換成了炒面!”

王閎如五雷轟頂,掙扎著想要抽刀自盡也來不及了,只在被赤眉七手八腳按住綁起來時,哭笑不得。

“早知道,就用刀子了!”

按照慣例,每破一城,赤眉都要將抓獲的二千石審一審,拷掠出有價值的糧食布匹之余,也能給他定罪,然后該剝皮剝皮,該戮殺戮殺。

“王閎該死。”

一個赤眉三老說道:“他姓王,是王莽親戚。”

在赤眉軍樸素的階級意識里,姓劉、姓王都是原罪,劉漢宗室往往是一地最大的豪強地主,饑荒之年依然能食粱肉,而窮苦人們則只能以糟糠度日。

赤眉軍轉戰各州,幾乎將沿途所有劉姓豪長橫掃殆盡,這用那位“田翁”的話說就是“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他認為三代以來的人道都是“損不足,奉有余”,這才會王道衰敗,赤眉就是要反過來!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樊崇信了!

至于王姓,雖然被老王莽約束得可憐巴巴,身為皇親,卻連占塊地、多養幾個奴婢都不敢,動不動就被皇帝找到錯處殺了,可誰讓他們姓王呢?赤眉軍對王莽深惡痛絕,他們之所以造反,還不是這狗皇帝那“五均六筦”絕了活路給鬧的,未能殺入長安滅新是大遺憾,好不容易逮到個王家人,就不能放過。

“王閎將濮陽守得這么嚴實,吾等幾年前就來打過,沒打下來,這次也經過三個月反復圍攻,死傷了許多兄弟姊妹,他該死啊。”

“但王閎在濮陽人中名聲不錯。”有人如是說。

“誰說的?我就是濮陽人!”一個赤眉三老憤怒地站起來,現身說法:“東郡年年發大水,他王閎救過?當初若要有賑災粥鋪,給一條活路,我也不至于染了眉毛,投樊大公。”

東郡過去有三十萬戶,作為大河決口之處,如今編戶齊民還剩下三萬戶就不錯了,其余或逃難去了河北,青壯入魏軍,婦孺居廬舍,或入赤眉,數量不少。

赤眉軍依靠冬天時在兗州擊敗齊王、梁漢聯軍掠到的糧食將盡,調頭猛擊濮陽,就是為了按照計劃,與魏軍大決戰前搞到點吃的。

可讓樊崇失望的是,濮陽倉中并無多少米糧,只余萬余石,才夠樊崇麾下十幾萬人吃嚼十天。

經過盤問,卻被糧官告知:“赤眉圍困日久,王太守不忍城內未撤走的百姓挨餓,施粥三月,本可吃到夏天的軍糧,春天就耗盡了!”

這王閎居然是個愛民如子的家伙?確實如此,得知赤眉抓了王閎,濮陽的窮苦百姓居然還哆哆嗦嗦來替他求情。

“應該讓人投瓦片,決其生死。”赤眉三老們如此提議。

赤眉雖早有類似的方式,但這是田翁參考春秋左傳記載的古事確定下來的,認為禮樂尚未完全崩壞時,“國人”是有資格與政的。

但參加投瓦的“國人”,都是赤眉軍中東郡籍的老兵,他們將自己背井離鄉的困苦都歸咎于王閎,亦或是痛恨王莽,對王家人也恨屋及烏,投瓦一邊倒的要王閎死!

而那些為王閎喊冤的濮陽人,因為不是赤眉,不是“國人”,連義子義女都不算,甚至都沒有置喙的權力……

于是結果不變,王閎依然要死!

就在滿城百姓皆哭,為王太守喊冤之際,卻有從梁郡睢陽來的人向樊崇稟道:

“徐二公說,若攻破濮陽,俘虜王閎叔侄,希望能先留下他們的性命,送去睢陽再殺不遲。”

“徐宣要做何事?”

樊崇感到奇怪,卻仍同意了,按理說“王閎禍害東郡”,本該死在此處,但樊崇也注意到這與濮陽居民們的意愿不符,看來受蒙蔽很深啊。還是讓他死外面比較好,遂令人將王閎叔侄送去睢陽。

至于其余的都尉、賊曹賊官員,就沒這么幸運了,他們都在一個上午內被赤眉處決,家也被抄了一空,城頭掛滿了這些做過漢、新、魏三代王朝的官吏的首級。

赤眉軍依然在歡呼,就像他們橫掃諸州時做的事一般,但濮陽人卻對此頗為冷淡,只默默看著饑餓的赤眉戰士翻箱倒柜,搜出他們家里最后一粒糧食。

而樊崇,這次也沒有感到正義和暢快。

他起兵之初時,帶著幾個老兄弟在東泰山劫富濟貧,那時候他們每天都要為生存考慮,沒工夫思考“為何而戰”。

后來大敗新軍,當旁人都覺得赤眉軍應該“效仿陳勝吳廣滅暴秦,誅新室”時,樊崇卻一意孤行,帶他們走了另一條路:回家。

可在家里卻沒收到歡迎,反而部眾離散,只能帶著愿走的人繼續做流寇,不知不覺橫掃數州,部眾越滾越大,負擔也越來越重。

幸好他這實踐家,遇上了一位偉大的理論家。在打南陽,而后攻破睢陽,滅亡綠漢、梁漢時,樊崇在田翁的理論鼓舞下,確實有覺得自己在做正義的事業。

可自從與魏交戰以來,一方面阻力頗大,一路偏師敗績于敖倉,五公楊音實力減半,只能留守定陶,替樊崇防備那該死的董憲。

二來每每打下一處,赤眉軍頻頻受到當地人,尤其是窮人的白眼,甚至仇恨!唾罵他們擾了自己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日子。

樊崇縱有些遲鈍,卻仍有察覺,在這座城里,每一棵樹、一捧土、甚至一口水都仿佛在厭惡赤眉:“本地士民,他們更想讓我死,而非王閎。”

讓樊崇更加難受的是,攻破濮陽第四天,赤眉軍還未休整完畢,隨著大河上冰凌陸續往下游而去,他驚聞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消息:

“城頭子路戰敗降魏了?”

那場凌洪發生在濮陽以北一百里外,陸續有僥幸逃生的赤眉殘兵逃來,在他們的敘述中,凌洪只沖了赤眉,而魏軍則趁機痛打落水狗,俘虜了城頭子路。

可才幾天,城頭子路就平安離開魏營,身邊卻帶著持五彩魏節的使者,開始收攏平原、渤海等地的大河赤眉,卻不打算再與魏皇為敵了……

“莫非是詐降?”

這件事讓樊崇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卻只搖了搖頭,伸出了他的小拇指。

“與城頭子路分別時,我就說他的志向變小了,從為兄弟姊妹而戰,縮到完成遲昭平的夙愿,如今,更是比指甲蓋還不如!”

樊崇有些憤怒,有遭到背叛后的疑惑,也有極度的失望。看來城頭子路,也走了董憲的老路,被第五倫開出的“諸侯將相”條件迷惑,投入其麾下,甘心做其鷹犬了么?

這惱怒甚至驅走了他的倦意,樊崇打起十倍精神來思考他們的處境。

既然城頭子路改換門庭,那二人約好的“我戰河北,君戰河南”,自然也就落空,而赤眉軍主力甚至得當心,當心他們陷入魏軍南北夾擊中……

他究竟是該留在這,與之決死,還是像過去那樣,轉戰而走?又該去哪呢?是已經打下井田廢奴基礎的南陽汝南,還是向東,進入齊地,回到赤眉軍夢開始的地方?

也是擔心什么來什么,濮陽陷落后第五天,已經沒有一塊浮冰的大河上,出現了河內的舟船,北岸也有魏軍冀州兵扎營布寨。

而南方也有人傳來急報。

“魏軍馬援部自陳留向東,奔襲四百里,突襲了定陶!”

武德二年二月初一,濮陽對岸的“衛國”縣,也屬于東郡,早年被黃河決口的大水所灌,遂為一片荒地,如今則成了第五倫最新的行在,河內兵、冀州兵數萬聚集于此,他也得知了馬援的捷報。

“文淵將軍據有定陶,赤眉五公楊音再敗,如此,他便與大野澤董憲的游兵連成一片。”

馬援去年冬天落下的一子閑棋,如今卻成了殺招。

局勢明朗起來:從大野澤到定陶,東面巨網已張,隔絕赤眉主力與其兗州偏師。

自陳留至敖倉,西邊的魏軍防線巋然不動。

而大河以北,岸邊已盡是五色幟!

在兗州大地上,河濟之間,一個“赤眉包圍網”,已經赫然成型!

但還不夠完固,目前是“圍三缺一”,只有通往正南方梁郡睢陽的通道還開著,也不知赤眉是在原地殊死一搏,還是會轉移呢?

戰國用兵,時人用戰爭之象為棋勢也,這地圖也猶如一盤大棋,縱九橫五,九宮八佾,而橫空而過的黃河,則猶如“楚河漢界”。

赤色與五彩的梟子們在這廣闊的戰場上捉對廝殺,而第五倫,則舉起了代表馬援的“車”。

橫行直走,對準濮陽位置,那枚血紅色的赤眉大帥,狠狠敲了下去!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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