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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魏軍大部隊尚未渡濟往南,巨毋霸和王莽只能沿著昔日的商賈大道往北走,希望能碰上一二斥候。
濟陰郡曾是天下之中,兗州最富庶的土地,可如今,在經歷了五六年連續不斷的兵災匪亂后,卻凋敝得不成樣子。
但與王莽當初在南陽目睹綠林豪強于塢堡城郭中醉生夢死、狗彘食人食,而餓殍倒斃于道還不同,濟陰郡的死亡,是不分富貴、賢愚的。
樊大公對赤眉軍的兄弟姊妹,如春天般溫暖,但對“外人”,卻格外殘酷:縣城里的商人是赤眉軍拷掠的主要對象,小農出身的赤眉最恨這些吃差價的奸猾商賈,若是搜不出糧,就掛在樹上活活曬死;至于豪強大戶就更不必說了,作為赤眉軍糧食的主要來源,往往舉家皆破,加上赤眉軍紀良莠不全,富人妻女被凌辱者數不勝數,塢堡,被赤眉一個個攻破摧毀。
一同被毀掉的,還有官府、鄉紳一起維持的地方基本秩序。
隨著赤眉的“政權”也轟然崩解,王莽在濟陰所見到的,是一個徹底陷入混亂的無序世界。
沒了建制的殘兵敗卒到處亂竄,殺人搶掠,本郡的百姓,是當真“欲做奴隸而不得”了,除了路邊枯骨外,路上甚至連行人都不見幾個,能跑的人早就跑光,或往西去投魏,或往東欲入青州。偶爾遇到幸得生存之民,也多半鵠面鳩形,形如鬼魅。
甚至連像睢陽附近那樣,成群結隊懇求赤眉三老、從事買兒女的人也不見蹤影——已經變成“國人”的赤眉軍骨干,大多在河濟之間被第五倫覆滅了,既然沒了買家,那賣家也只能帶著妻女幼兒遠走他鄉尋活路,更有甚者,則將其帶到“人市”,易子而食,稱之為“菜人”。
當地人失去了一切,但他們“自由”了。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只有巨毋霸拉著從一個荒村尋來的破輿車,拖著王莽慢悠悠往前走,但凡遇到赤眉敗兵路過,就藏在樹林里躲一躲,可不管他們怎么走,依然沒看到魏軍的旗號。
吃食已盡,王莽肚子又開始咕咕地叫,眼下才是二月底,野外采不到什么果子充饑,野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總不能讓老皇帝啃樹皮吧?巨毋霸埋伏了幾個落單的赤眉兵,可他們也是饑腸轆轆,身上一粒糧食都沒有。在彼輩稽首求饒,以及王莽的善心下,只能悻悻放跑。
“陛下,前面有一個幸存的塢堡,似乎還有人居住!”
二人靠近塢堡,這兒挖了深深的溝壑,翻出來的土很新,應是近期挖的。溝壑后是加固的墻垣,墻下躺著幾具赤眉軍的尸體,他們餓極了想沖進去搶糧,被當地人射殺。
這是在某位豪強組織下團聚起來,抵抗赤眉及一切外鄉人的小小武裝——對本地人而言,要他們在豪強老爺和赤眉軍中選邊站,那肯定是前者更靠得住。
這群人原本被赤眉逼得逃入山林,近來赤眉大敗,他們就又回到了故鄉,重新占據塢堡,開始招攬附近的流民加入,附近的田土里,甚至種上了一點春粟,那些努力冒頭的粟苗,是讓人心動的希望。
墻內豎立了望樓,里面的人警惕地看著來此的一壯一老。
巨毋霸道明來意,半響后里面的老塢堡主問他:“汝等是赤眉么?”
這簡直是死亡問答,土著們對赤眉的態度根本不用猜,如果回答是,回應他們的,便是一陣箭矢了。
巨毋霸搖了搖頭,只道是流民,塢堡主又道:“壯士,可愿在我塢堡做賓客?”
亂世里,像巨毋霸這樣的猛士哪都缺,巨毋霸回頭看了一眼王莽,拒絕了,但塢堡主人還是讓人從墻上垂下荷葉包著的粟飯,夠他們一天吃食。
“是個好豪強。”巨毋霸如此評價此人。
“只要他不肯分地廢奴,就是壞豪強。”王莽卻如此認為,嘴里吃的“壞粟飯”卻一點沒停。
二人繼續上路,一日后食物再盡,只能覓著遠處的炊煙,摸到一座荒村邊上。
和先前路過的塢堡不同,這個荒村根本沒什么防守,里巷中不見人影,甚至連雞犬都不見一只,巨毋霸只能背起王莽,往村中深處走去,越走就越聞見一股香味。
肉香。
再靠近些,發現幾個人聚集在村中鄉社空地上,有人站在墻角撒尿,有人則蹲在灶邊湊火,陶釜里的水沸騰了,看穿戴,是赤眉殘兵敗卒沒錯了。
他們是從河濟戰場上落敗潰逃的,早就與徐宣的大部隊失去了聯系,成了一群殘兵。赤眉過去本就靠劫掠抄糧為生,只不過先前是針對商賈大戶,可如今,他們卻完全不分青紅皂白。
偷雞摸狗、搶掠食物只是小事,呈現在巨毋霸和王莽面前的,是更加駭人的一幕!
地上鮮血淋漓,一個赤著身子的村婦被綁在地上,頭靠在木樁上,眼睛瞪大,早已死去多時,致命傷是脖子的一道刀口,至于以下的胸脯、大腿則被剜去了肉,被殘兵們扔在釜中烹煮。
而一旁的草地上,還坐著一個才兩三歲大的瘦弱嬰孩,在無力地哭著,他親眼目睹了母親被殺死的一幕,雖被嚇得夠嗆,但還是止不住抽噎。
這惹得正饑腸轆轆在等待肉熟的殘兵憤怒地拔刀指向他:“別哭了,我不殺孩童,勿要逼我!”
“讓他與其母團聚也不錯。”有人如是說,舔著嘴唇,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在吾等腹中團聚。”
“人市上對菜人有種說法,婦人年輕的叫下羹羊,老瘦男子叫饒把火,小兒則呼為和骨爛,最是好食……”
說著竟走了過去,但不等他將沾滿鮮血的伸向那孩子,巨毋霸就一聲怒吼,大步沖了過來,手中的棍棒直接將殘兵挑飛出去,砸到了正在沸騰的釜灶上!
其余幾人這才愕然之下,開始抓起殘破的兵器圍攻他,但卻被巨毋霸三拳兩腳打趴下。
最機靈的一個,注意到一旁扶著墻,愣愣地看著眼前一幕的王莽,立刻沖過去,想抓了這老兒做人質。
卻不料巨毋霸奪了旁人的斷刃,猛地一拋,徑直將這殘兵釘死在墻上!
片刻功夫,五六個殘兵死了一半,剩下的地上哀嚎不止。
“可憐啊,給她蓋上罷。”
王莽解開自己裹身的氈衣,讓巨毋霸蓋在那個慘死不能瞑目的母親身上,又走進了那個依然在原地抽噎的孩子。
老王莽本想說點什么,白胡須顫抖著,卻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沒往孩童的頭上摸,更不必說將他抱在懷里。
他悲天憫人,卻是救世主式的
“是田翁么?”
一個被巨毋霸廢了腿的赤眉殘兵掙扎著抬起身子,竟認出了王莽來。
而王莽也認出了他,這不就是前幾日,被巨毋霸在路上截住,卻發現他們沒有半點糧食的赤眉殘兵么?
老王莽很是生氣,仿佛又成了赤眉軍的道德老師,指著他罵道:“赤眉,是上古仁義之兵,只殺豪貴,不虐百姓,如今怎竟成食人禽獸了?”
“吾等也不想如此,但餓啊。”那赤眉殘兵哭嚎著說道:“先前,田翁和巨人要搶吾等的吃食。”
“吾等再搶更弱者的吃食。”
“彼輩沒有吃食。”
“吾等為了活下去,就只能將其吃掉!就算不吃,這母子被遺棄,她腿腳還有毛病,遲早會在荒村里餓死。”
與王莽期盼的世上大同相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同,沒了對樂土的信仰,又失去樊崇這根脊梁的赤眉殘兵,和普通的流寇盜匪已無區別。
不,他們已經不再是人,而是一群野獸,一群鬼怪了!
但這赤眉殘兵還覺得自己冤枉,拍著自己胸脯道:“汝等也餓一餓,到了實在撐不住時,這人,究竟是吃,還是……”
他的爭辯戛然而止,卻是被巨毋霸舉起一塊村里洗衣用的石頭,砸爛了腦袋!
王莽心中滿是悲涼,戰亂導致生產停滯,積蓄的糧食越來越少,人食人,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所以王莽才努力幫助樊崇,想要通過分地,重新組織生產,就是希望能阻止這些悲劇,但第五倫,沒給他時間啊!
正在這時候,外頭一陣急促的馬蹄與腳步聲傳來,一眾騎從和全副武裝的步卒沖入村閭,將二人圍在中間。
而后進來的,是一位頭發灰白的豪強,卻是昨日給他們飯吃,被巨毋霸說成是“好豪強”的人,如今卻成了帶路黨,指著巨毋霸和王莽道:“上吏,就是這二人!”
來者正是繡衣都尉張魚,他們跟著前鋒直撲楚丘亭,才得知王莽已逃的消息,又到處搜索,目標鎖定在巨毋霸身上,像這樣高大的巨人實在少見,再加上與白發老翁的組合,只要有人見到,必然印象深刻。
看著村閭中的光景,張魚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朝警惕的巨毋霸拱手道:”巨將軍,當年我追隨魏皇身邊,有幸見過幾面,如今魏皇聽聞將軍在河濟,特令我邀約。”
一邊說,張魚的心思卻不在巨毋霸上,只盯著他身后的老王莽,王莽竟也不怕,揚聲道:“逆臣第五倫,不來迎駕么?”
這是找死啊!換了別人,張魚定要他嘗嘗繡衣都尉的酷烈手段,此刻卻只能道:“陛下在濟陽等待……田翁。”
雖然心中不滿,但面對弓矢和戈矛,王莽還是一比手,讓巨毋霸用拖輿拉著他往外走,只在離開前對張魚道:“且將這婦人好好葬了。”
“還有那孩童……”
還拿自己當皇帝呢?張魚都被氣笑了,這王莽,果然不是一般的亡國之君。
給張魚帶路的塢堡主倒是自告奮勇:“我可收留這孩童。”
“保他不愁吃不愁穿,長大了,他可以做我家的奴婢。”
王莽聞言后,猛地回頭,勃然大怒,指著那塢堡主鼻子道:“先前吾等還當你是個好豪強,竟也如此貪鄙?”
塢堡主莫名其妙,他這不是在做好事么?以這孩子的出身,讓他做奴,總比餓死病死,被人吃,被狼叼走要好吧?這世道亂成這樣,能活命就不錯了,還講究什么?不做奴,當兒子養?當父親供著?
倒是張魚看著那孩童,不由想起了少時的自己和朱弟,只搖搖頭道:“也罷,好好安葬婦人,孩童由我一并帶回去罷。”
而后又自嘲道:“來這大亂之地轉了一圈,陛下身邊的孤兒軍,恐怕要從上千,增加到上萬了!”
王莽聽到這話后,依然不滿,只嘟囔了一聲:“第五倫裝完孝義、忠信,又開始裝仁德了?”
但這應該是那孩子最好的結果了,只希望他年紀尚小,能忘了今日慘事,王莽只任由騎兵夾著自己與巨毋霸離開了村閭。
塢堡主倒是意猶未盡,臨別時追問張魚道:“上吏,那巨人和老叟,眉目上有沒洗干凈的紅印,莫非彼輩是赤眉?”
“是,也不全是。”張魚哈哈大笑起來,既然皇帝都決定披露于世了,自然有他的打算,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只在扔下金餅前撂了話。
“這滿嘴噴糞的白發老叟,名叫王莽。”
“王莽?”
真是個熟悉的陌生的名字,或許是亂世的日子太難熬,也可能是前朝太久遠,亦或是當年沒有直呼皇帝之名的機會,塢堡主隔了一會才猛地反應過來。
“新室皇帝?他當真沒死?還與赤眉混在一起,蛇和老鼠一起扎窩?”
想到今日家鄉的一切慘劇,那些被赤眉殺死的親朋,根源都是莽朝昏政,沒有王莽,說不定也不會有赤眉滋生,塢堡主臉色憤慨,最后只往王莽去的方向啐了一大口濃痰。
“都不是好物什!我那包荷葉粟飯,就當喂了狗!”
第五倫沒有讓士卒對赤眉殘部發動大追擊,因為兗州許多地方,被赤眉梳過最后一道后,幾乎成了無人區,大軍補給是絕對跟不上的,更不用說,魏軍還俘虜了將近十萬的赤眉兵。
于是第五倫只遣人去楚丘亭“救”王莽,大部隊一分為二,一去定陶,另一半則隨自己入駐了濟陽縣,就近接受來自陳留的糧食。
王莽和巨毋霸,就在張魚的“護送”下沿著濟水河西行,越往西,就越能感受到,他們是從一片混亂的獸行之地,進入了稍有秩序與文明的地區。
最先見到的,是一具具掛在樹上、釘死在木樁上的焦黑尸骸,再往前,樹木逐漸稀疏,尸體卻還那么多,密密麻麻的群鴉尖叫著從焦尸上飛起,等他們過去,又重新落下。
更有野狗趴在邊上啃食著骨頭,也不怕人,抬起眼睛時雙目通紅,王莽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那一日,屠人為食的幾個赤眉殘兵!
“都是抓獲的赤眉殘兵,亦或是當地盜匪,所做的惡行,與先前看到的無異。據其食人、殺人、搶掠等罪,一律處死,然后焚燒只剩下焦骨,這才掛在各處示眾。”
張魚如是說,他已經將巨毋霸和王莽分開看管,巨人被無數的長矛戒備著,而王莽則得以乘坐舒服的安車,張魚一直在旁盯著。第五倫這是既想威懾殘兵盜匪,又不希望引發瘟疫,以及餓瘋了的本地人割死人肉吃,還是以工代賑,先喝粥罷……
仿佛是炫耀,張魚自豪地對王莽說道:“魏皇說,尚在河濟兗州流竄的數萬赤眉殘兵,最需要的不是寬赦與憐憫。”
“而是嚴刑與重典!”
“赤眉軍不是自己立了規矩,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么?”
“既然樊崇管不了他的屬下了,那陛下就用赤眉的規矩,來幫他管管!”
雖然這些殘兵為禍兗州,都是惡人,但王莽還是悶悶不樂,他分不清他們生前究竟是老是少,是矮是高,是不是自己在赤眉中認識的人?當初都好端端的人,為何一場大敗下來,就變成獸、鬼了呢?
就快抵達濟陽縣時,老王莽還真遇到了一位“故人”。
一位國字臉,留了美髯的魏國官員奉命等候在濟陽縣城東門外,眼看遠處的安車越來越近,他神色自若,心里卻越來越焦慮。
來者正是竇融,竇周公此時此刻正天人交戰,他曾經和耿純設想,第五倫見了王莽會如何“慚德”,但卻萬萬沒想到……
“先尷尬的,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