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紀輕輕就跟隨父親校定皇室圖書,將三代以來,官學也好,諸子百家也罷,一切知識都閱覽收用。
期間發現了失傳許久的古文殘本,又作為古文經的旗手,一篇《移讓太常博士書》,將六經老博士們駁得體無完膚,逼得許多人引咎退讓。到了后來,更是成為凌駕于太學上的大宗師,門下弟子層出不窮,自稱是董仲舒以來,儒宗學術集大成者亦不為過。
在學術上所向無敵后,他亦躍躍欲試地嘗試入世,做過新朝國師,堪稱王莽之下第二人,重建三雍,恢復樂經,制定復古官職制度,孔子想做沒做成的事,全讓他實現了。
而到了晚年,又匡扶幼主,給大漢強行續了一波。如此看來,劉歆的一生,也算轟轟烈烈。
可在第五倫那,他這一輩子的忙活,卻是一個大零蛋,是一場空?
在第五倫那句話的打擊下,劉歆本就行將就木的身體頓時垮了,接下來幾天,外頭的洛陽民眾在竇融組織下大搞公投,票決王莽生死,劉歆則只能臥病在榻。
“確實是白忙活啊……”
過去的時光像是走馬燈般在劉歆眼前閃過,尤記得多年前,當揚雄拿著皓首窮經寫出來的《太玄》來給劉歆過目時,劉歆卻大搖其頭。
“空自苦。”
劉歆當時如此對揚雄道:“如今的六經學者拿著祿利,尚不能明了《易》,更何況你這更加深奧的《玄》?只怕汝死后,這書就被人拿來當醬瓶蓋了。”
揚雄碰了一鼻子灰,只默默帶上簡牘,繼續回去陋室里寫書了。
作為老朋友,劉歆何嘗不知揚雄亦有成圣之心?否則何必按照六經,寫了六部著述出來?
《禮記》有云,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孔子當年也是走的這條路,先述而不作,最后一篇《春秋》出世,奠定圣人素王地位。
然而在劉歆看來,揚雄不過是東施效顰,他也欲成圣,當不走這述作之路,而是另一條更具挑戰的康莊大道:制作!
所謂制作,制禮作樂是也!最典型的就是周公,以一己之力,為八百年周朝定了禮樂。他也一樣,重制三代之禮,恢復太平之樂,外折沖以無虞兮,內撫民以永寧,要做,就做這樣的大圣!
這便是劉歆頗為積極協助王莽的原因,可到頭來,事實證明他們的制作只是一場夢,如今樓塌夢醒,什么都沒剩下,反而在這二十年里,被政務俗事耽誤了時間,連本來可以做到的“述作”也荒廢了。
除了校定山海經和續寫父親的幾本遺作外,竟沒有成系統的東西留下來,相比于揚雄的著作等身,劉歆可不就是一場空么?
“我還笑揚子云,殊不知真正空自苦的,是自己啊!”
一念至此,劉歆的身體更是大壞,等到洛陽百姓公投出結果的那個下午,他已至彌留之際,口不能言,手不能指了。
弟子鄭興在一旁默默流淚,第五倫派來的御醫在左右低聲細語,甚至有幾個魏臣在討論劉歆的后事該怎么辦。
而劉歆自己呢?迷迷糊糊間,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個傍晚……
漢成帝永始四年(公元前16年),臘月三十,長安未央宮中,黃門郎署外下起了雪,作為黃門郎的劉歆不巧輪值,只坐在爐灶前,一邊烘手,一邊低頭看著簡牘。
同為黃門郎的揚雄今日隨駕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寫出一篇好賦來,官署里陪劉歆一起執勤的,是一個走后門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王莽的模樣不能說好看,卻格外親和,絲毫沒有王氏外戚的跋扈,說話又好聽,上到老太后王政君,下到陳湯校尉,都格外喜歡這個年輕人。
王莽鏟著炭放入爐灶,動作嫻熟,不讓宮仆幫忙,甚至與之說笑,將他們當人看,與劉歆交談時,除了談論儒經外,又往往喜歡針砭時弊。
“自今上即位以來,建始三年、河平元年、三年、四年、陽朔元年、永始元年、二年、三年,一共有八次日食,潁叔以為是何緣由?”
劉歆那時候與王莽也才剛剛交心,只道:“最初幾次,被歸咎于許后。”
“可許后前年被廢,日食與災異依舊啊。”王莽也不諱言:“有人認為,根源在趙后姊妹,而京房等大儒,更將日食歸咎于吾家王氏!”
劉歆笑了:“巨君以為,此言中肯么?”
“吾伯父叔父五侯貪鄙,確實禍亂了朝廷綱紀,但他們五人,又豈會影響到天變?”
王莽指著頭頂,輕聲道:“之所以災異如此頻繁,不止是皇帝沉湎酒色,也不止是王氏五侯貪鄙,而是因為,這個天下,病了!”
“人君好治宮室,大營墳墓,賦斂茲重,而百姓屈竭,民人愁怨,都只是表象。”
王莽性子急,憤慨地說道:“《易》上說,上天顯示征兆,顯出吉兇,圣人就加以觀察;黃河出現了圖,雒水出現了書,圣人就加以效法。可皇帝雖頻頻下詔罪己,實則卻無一事有所更易,豪貴宗室外戚依舊兼并田土,百姓依舊無立錐之地,只能賣身為奴婢,苦不堪言。”
劉歆頗為驚奇地看著王莽,能說出這樣的話,不但證明他見識了得,還無異于背叛了王氏外戚的立場,確實是個奇人。
更奇的還在后面,王莽慨嘆道:“現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造福黎民,都是些白領取俸祿而不干事之人,而吾等雖心有抱負,卻被老儒長輩壓制,不能出頭,只能干著急!”
言罷,他看著外頭的飄雪久久無言,過了很久后,才猛地轉向劉歆。
“潁叔點校六經,解釋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與那些保殘守缺,失圣人之意的六經博士截然不同,他日必成大儒,我雖有心為挽救大漢出力,但學識淺薄,唯望潁叔能多多提點。”
王莽朝劉歆作揖:“潁叔,你我如今雖人微言輕,但他日若有機會,可愿與我一同,改變這天下!?”
他眼中想要救世的感情無比真摯,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想:若能站在這個人身邊,一定能改變天下!
那時候,劉歆為王莽這一席話激得心馳神往,頷首答應了下來,這才有了后來王莽上臺后,對他的大加提攜,終成改制同志。
但仿佛重新回到這一刻的劉歆,只定定地看著王莽,當他有了重新選擇的權力后,劉歆只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確實想改變天下。”
“但絕非與子偕行。”
他懷揣正確的理想,卻遇上了錯誤的同行者,最終鑄成了大錯。
若給劉歆重來的機會,他會拒絕王莽的邀約,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黃門郎揚雄從上林苑歸來,坐在爐邊,與劉歆說起文學經術上的事。
若給劉歆重來的機會,他會和揚雄一樣,在書齋里默默鉆研學問,寫作出比揚雄更好,更多的作品,完成述作的心愿。就像他在《遂初賦》里向往的那樣:玩琴書以條暢兮,考性命之變態。運四時而覽陰陽兮,總萬物之珍怪。雖窮天地之極變兮,曾何足乎留意。長恬淡以歡娛兮,固賢圣之所喜。
但他不會就此放棄“制禮作樂”,但只會冷眼看著王莽瞎折騰,一直等啊等,等到八年前的那個下午,一位來自長陵,姓氏有點怪的小少年,跟著揚雄一起,踏入劉歆的家中……
“夫子,夫子,魏皇陛下來看你了。”
伴隨著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劉歆從迷迷糊糊的夢里睜開眼,看見了坐在榻旁的第五倫。
第五倫沒有再出言刺痛劉歆的心,只是保持不親近也不疏遠的距離,默默看著老人。
劉歆倒是像見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第五倫的手。
“伯魚。”
旁邊的官吏要糾正,第五倫卻道:“劉公是長輩,又非我臣屬,如此喚我也無妨。”
仿若是回光返照,已經一天一夜未能進食的劉歆竟似有了氣力,說道:“孟子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由堯、舜至于商湯,五百有余歲。由成湯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歲。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歲。”
“由孔子而來,其間多有名世者,或成霸業,或為賢儒,但終究距離賢王圣人尚遠。直到近世,王莽制禮作樂,他以為,他是那個圣人。我最初也如此認為,但后來對王莽失望后,又見到了《赤伏符》,覺得自己才是。”
“但王莽錯了,我也錯了。”
劉歆喘息著道:“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公元前479),要論其卒后五百年……應是地皇三年(公元21年),但那卻是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之際,縱觀九州,唯有一人,于魏地崛起,后來推翻新室,建國號為魏……”
經歷了西漢的覆亡、走過了從長安到洛陽的旅程,甚至最后見了王莽一面,被第五倫一席話點破一生,大徹大悟后,劉歆終于能超越族姓之限,說出一直想對第五倫說的話。
“以此觀之,那位王者,舍君其誰也?”
但第五倫對劉歆之言,卻表現得頗為淡漠,他也看過所謂的《赤伏符》,反問道:“那位同樣符合赤伏符中名姓的吳王劉秀呢?”
“誠如汝嚴,漢已不可救,劉文叔雖欲振作,但最多偏安東南,難改大勢。”劉歆老淚縱橫,他的這些話,乃是拼著死后沒法被祖宗原諒的后果說的。
“而漢武曾有讖緯,代漢者當涂高,當涂高者,闕魏也。”
劉歆道:“由此可見,真正繼承漢德的,乃是魏皇!王巨君的新室,不過是閏德,是一條錯路,不可視為正統,伯魚應當三思啊!”
第五倫卻笑道:“劉公用心良苦啊。”
劉歆從長安一路走來,覺得魏橫掃北方,甚至他日一統南方的大勢難以遏制,就希望用他的這一席話,來給漢家,爭取一個好點的處置。畢竟,若第五倫宣布魏直接上承于漢,肯定會優待“前朝”。
最終,劉歆還是徹底背離昔日與王莽的事業了,第五倫不知道王莽聽聞此事后,會作何想。
但看著彌留的老人,第五倫也沒法再諷刺他,只不作回應,輕輕拍了拍劉歆的手。
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干,劉歆彌留之際,只定定地看著第五倫,眼前之人,仿佛就是他一生苦苦求索的“圓周率”。
“朝問道,夕死可矣,能在性命最后一刻,找到真正的‘天命王者’,那我這一生,至少也不全是一場空罷?”
仿若跳出了衰朽的軀殼,劉歆的意識扶搖而上,曾經在《山海經》里的那些怪獸一個個出現,蠃魚、天狗、九尾狐,紛紛排成階梯,讓劉歆扶搖而上。而在九天之上,長著豹尾的西王母含笑設宴,而一位瘸著腿的老朋友,正朝劉歆輕輕招手,正是揚雄……
這一次,他們終于能跳脫開殘酷污濁的世道,專心于談論彼此的著述了。
而隨著劉歆徹底咽氣,第五倫親自為他合上了眼睛,不像揚雄、第五霸逝世那般傷心,所剩只有感慨。
劉歆、王莽,他們是上一輩的“屠龍者”,最初有好的初衷,但落到現實里,效果卻大相徑庭,反成了災難。找到對的方向,并擁有實踐的手段,當真比單純的堅持理想更重要。
而在群臣懇問,要如何布置劉歆的后事時,第五倫只道:“葬禮規格,略低于吾師揚子云、嚴伯石,葬太白山下,那是劉公早就尋好的墓穴。”
又道:“劉公既不是以新臣身份而死,而漢亦亡多年,他早非漢臣,墓碑上,便不必加漢、新官職,只書……”
第五倫沉吟后道:“碩儒劉歆之墓!”
否定他在政治上的制作,連謚號都沒一個,畢竟不論是漢、新,都不可能給劉歆追認謚號了。但第五倫又肯定了老家伙在學術上的貢獻,也算是給劉歆一生的蓋棺定論。
至于劉歆臨終前說的“代漢者當涂高”,既然決定承認新朝正統,第五倫自然也就棄之不用了。
第五倫看著劉歆尸體,輕聲道:“我只信拳頭。”
“不信讖緯!”
然而第五倫一貫是個雙標狗,對“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他卻欣然受用,這說法大可用于政治宣傳,更何況……
第五倫理所當然地想:“穿越者,不就是天命之子么?”
幾乎是同一時刻,徐州彭城之中,一位風塵仆仆,大老遠從南陽跑來投奔的儒生,卻將一份外表涂成如火焰般赤紅的“讖緯”,奉于吳王劉秀面前。
“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
“不錯!這便是赤伏符!”
儒生強華抬起頭,看著昔日在太學中的舍友劉秀,懇切地說道:“據說此符乃新朝國師劉歆所制,為了應符滅新復漢,劉歆特地改名劉秀。但他萬萬沒料到,真正承接此符的,乃是生于南陽的同名同姓之人!”
言罷,強華與將他找來的南陽籍吳臣們一同再拜: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