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漢之際,策士蒯徹勸韓信據齊地,其原話是“參分天下,鼎足而居”。
傳承了老前輩的優良作風,如今同樣沉迷縱橫之道,欲阻止第五倫取天下的方望,又欲達成此形勢。
不過別說是天下,武德二年(公元26年)仲夏,隨著赤眉覆滅,連小小的南陽郡,都已經成“鼎足之勢”了。
魏平南將軍岑彭駐扎在南陽郡首府宛城,對他而言,這座城市有太多回憶與遺憾,岑彭曾作為新朝將領扼守此地,堅持了半年,最終在外無救援的情況下,嚴尤自殺,岑彭被劉伯升俘虜。
如今岑彭收復了宛城,但與赤眉殘黨的交戰中,城郭燃起了大火,殘敵肅清后,城市幾乎被焚毀,三軍只能移到周邊的豪族莊園居住,這些地方不知換了多少主人,赤眉在南陽執行徹底的打土豪政策,導致昔日遍布宛城的豪強一朝消失,倒是給岑彭省了許多事。
但宛葉之地的殘破,也使得魏軍無法就地征糧,每走一步都得靠后方補給,故而岑彭沒有急著進軍,目前只控制了半個南陽郡。
這一日,岑彭正與屬下們站在地圖前,商議兵略。
“成家公孫述覬覦南陽許久,春天時赤眉大潰,公孫便遣偏將軍賈復,出鄖(yún)關,沿武當山北麓行,占據武當縣,又攻克筑陽縣,與我隔漢水相望。”
“次伯,你與賈復相識否?”
岑彭喚了侍候在旁的一位官吏,卻是陰麗華的兄長陰識,他本是綠漢劉玄的臣子,屬于劉秀兄弟一黨,但在赤眉殺入南陽時,卻選擇北降魏國,投靠了岑彭。
如今一年多過去,陰識因熟悉南陽情形,被岑彭引為親信,并向皇帝推薦,讓陰識作為南陽代理郡丞,好招攬南陽豪杰投奔。
陰識應諾:“當初同在劉伯升麾下時,見過一面。”
“聽說這賈復年紀頗小,便通曉《尚書》,新末時繼父職成為縣吏,前往河東運鹽南返,途中遇到盜賊,同僚皆遁逃,唯獨賈復橫刀留下與賊人纏斗,一日后竟安然而歸,只說以一敵十,手刃三人,其余盜賊都逃了,遂得到全縣贊譽。”
“賈復見新莽亂政昏聵,而綠林起于南方,遂聚眾數百響應,自稱將軍,聚集在武當山。后被伯升招攬,又隨舂陵族人劉嘉西入漢中,后來聽聞伯升戰死,心灰意冷,遂與劉嘉一同降了公孫述,成為蜀將。”
岑彭雖然也是南陽人,但對賈復是只聞其名,投降劉伯升時,人家也早去西邊了,故未得見:“素聞此人善戰,當真如此?”
陰識道:“伯升說過,賈君文,有折沖千里之威!綠林能輕取漢中,多是他的功勞。”
岑彭只對左右笑道:“難怪自關中有傳言,說連陛下的愛將吳漢,都差點在隴西吃了賈復的虧,蜀軍偏師能從容退走,皆賈復之功也。”
他又感慨:“去年剛在隴地打完仗,又被調到南方,真不知該贊公孫述能用人,還是笑蜀中無將?”
言罷,岑彭又指著南陽南部道:“公孫述去年曾派遣舟師東進,卻被楚黎王秦豐所敗,楚雖小國,卻仍能倔強于荊州,只是忙于提防成家,反被劉秀部將取了荊南長沙。”
但楚國也還以顏色,拿下了江夏郡,如今橫跨長江,坐擁楚地核心區域,也沒錯過赤眉崩潰的風口。
“楚國部將鄧奉,本南陽大姓,如今率部占據新野以南十縣。”
聽到這,陰識就面露愧色,他也是新野人,岑彭令他去南邊傳檄還鄉的豪強投魏,但就算背靠強盛的魏國,陰識的號召依然沒有鄧奉大,響應者寥寥。
“鄧奉先在南陽名望太大,甚至超過了劉秀兄弟,赤眉入宛之際,人人皆走,唯獨鄧奉執意堅守新野,救下了大多南陽氏族。”陰識忘不了當初眾人在新野分道揚鑣的情形,曾經撐起綠漢政權的南陽豪強,一分為三,各奔東西。
“鄧奉確實是良將。”岑彭聽說過,鄧奉幾年前在風陵渡對岸“大敗”竇融的故事,雖然魏將喜歡據此來嘲笑竇融不善戰,但也證明鄧奉絕非凡俗。
“但如此良材,就甘心投效于區區楚國?”在岑彭看來,天下形勢已經頗為明朗,魏占據半壁山河,吳、蜀次之,至于齊王張步、楚黎王等,不過是夾縫里生存的小勢力,裝得下鄧奉這尊大將么?
陰識聽明白了岑彭之意,說道:“鄧奉過去不忠于劉玄,如今想必也不忠于楚黎王,他,只忠于南陽!”
“愛鄉土的好壯士。”
岑彭慨然:“也是巧了,魏皇陛下欲以南陽人治南陽,我奉命鎮守宛城,不也是南陽人么?次伯與鄧奉、賈復皆有故,還望能去信通洽,勿要斷了昔日情分。”
陰識頓時了然,岑彭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將軍,用兵剛柔并濟。
但賈復也就罷了,至于鄧奉,此人可是向陰家求過親的,還在劉秀之先,陰識覺得,他與陰家各為其主似乎更好些……
別看陰識在岑彭面前頗為謙遜,甚至有些膽怯,但他對自己家族的未來卻期許得很高,陰氏在新末大亂中失去了太多,使得陰識性情大變,認定只有足夠豐厚的回饋,才能對得起父母宗族的犧牲。
岑彭的目光,落在了地圖上東南方:“駐扎在冥厄三塞的漢軍,仍無西進之勢?”
這是頗為奇怪的事,冥厄三塞作為吳漢的西境,也聚集了一大批避赤眉之亂的南陽豪強,按理說,這群人見赤眉被魏軍打崩,應該歡天喜地還鄉報復才對,為何如此克制?
“怕不是得了劉秀勒令,漢軍不得有一兵一卒越過桐柏山。”
據岑彭所知,漢軍的機動兵力不多,且一分為二,一半隨劉秀在淮北,另一半隨馮異、鄧禹在荊南。若漢軍忍耐不住,再分兵來爭南陽,就會讓其他戰線更加空虛,反而給了中原魏軍機會。
岑彭對這種態度贊不絕口起來,他作為長期在外的游子,很清楚這種感受,南陽人重鄉情,滿目瘡痍的故土、先祖墳冢就在眼前,卻能壓制不動,說明劉秀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
不愧是被魏皇欣賞看中的男人啊!
岑彭記得,當初新朝還沒滅亡時,第五倫遠在魏郡,卻曾幾度來信,希望岑彭設法將劉秀弄到北方卻,只可惜岑彭不及行動,劉秀就跑了。
他又想道:“陛下的對手是劉秀、公孫述,我的對手,則是賈復、鄧奉。”
“我須得上奏皇帝,說明此事,賈復、鄧奉,非得許以二千石、雜號將軍方能招攬,若能成功,不但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還可讓魏再獲大將!”
魏國將軍們派系斗爭已有端倪,唯獨岑彭,全無嫉賢妒能之心,入南陽后,一口氣向第五倫舉薦了大量人才,在為人處世上,他確實是個好人。
第五倫自也不會虧待這位重點栽培的愛將,讓老實人吃虧,君臣都念茲在茲,岑彭的奏疏才送走沒多久,來自長安的詔令卻先到了!
“先時,奉陛下詔,除驃騎、車騎、衛、前后左右將軍之外,加四征、四鎮將軍,亦為重號,四平則為雜號。”
“詔曰:平林將軍岑彭,自武德元年以來,受任方隅,西御蜀寇于子午,南平赤眉入宛葉,撫寧疆場,有綏御之績,獻俘授馘,勛效顯著。其以彭為鎮南將軍,都督南陽、汝南諸軍事。南方之事,全付將軍!”
詔令下達,岑彭的親信屬下皆大喜過望,岑彭投效第五倫算晚的,而且往往作為留守之將,沒趕上什么大仗,最突出的勝利,還是子午道大捷。
而被第五倫當尖刀使的吳漢,已經是后將軍,跑岑彭前面去了。
如今,岑彭終于熬夠了資歷、軍功,隨著改制,一舉從雜號進入重號將軍,雖然仍是末位,但這也意味著,他有資格開幕,手下人的未來也光明了不少。
唯獨陰識,在歡喜之余,聽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為何將軍號是鎮南,而非征南?”
“恐怕不止是激勵岑將軍日后再立大功,還有深意吧……”
一字之差,其意甚明,陰識猜測出了第五倫的用意:
南方,不是未來魏軍主攻方向,南陽汝南一線,暫時沒有大仗可打!
“桃子要一個個吃,先東后西,明年要集中力量,解決青州,至于荊州?岑彭守好宛城,慢慢恢復生產,南邊且留著給公孫述和劉秀去爭罷!也省得他們早早聯手,來個連吳抗魏,以兩弱敵一強。”
長安未央宮中,第五倫在對幾位九卿、將軍做未來的戰略說明,又道:
“若馮敬通真能說服公孫述殺方望,非但能去敵一謀主,還能讓隗囂心懷忐忑,今日公孫述能翻臉殺方望,明日,會不會殺他呢?雖然奪了涼州,但隗囂本就不欲爭天下,我與他甚至還有點舊交情,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呢?”
第五倫也是不要臉,占盡了便宜,當然這么說了。
而等今日訓政結束,老太師張湛也會同奉常王隆,以及監察機構丞相司直黃長、御史中丞宣秉,四人神情嚴肅地入內,向第五倫稟報了來自各地匯總后的奏呈。
“陛下,公投結果,出來了!”
這次的假民主,第五倫只選了有條件組織老百姓投瓦的幾處地方,除了魏軍和赤眉俘虜外,還有長安、洛陽、右扶風武功縣、魏郡元城縣幾處,其中武功、元城分別是王莽封地、祖地,相當于第五倫放水,以堵天下之口若連這兩處的民眾都希望王莽死,那真是老天都救不活。
從三月到五月,一共近百萬人參與了投瓦紙面上的數字,真實的“選票”,恐怕一半都不到,有個三分之一就不錯了。
當然,報上來時,卻是足人足數。
結果是,也只有赤眉軍中一部分念著他是“田翁”時的好處,其余人都希望王莽去死,于是投瓦時扔向左邊的數量,高達九成五!
作為監察機構,丞相司直黃長信誓旦旦地保證,投瓦過程公平公正公開,絕無一點官吏、軍隊逼迫百姓投王莽死的情況。
倒是正人君子的御史中丞宣秉表示,一些地方存在民眾隨大流,亦或是人數不足,湊不齊半數,里正、宗族便代投,事后隨便多報幾百上千姓名的情況……
但這些瑕疵,卻被奉常王隆認為是“無傷大雅”。
第五倫倒是無所謂,假民主嘛,意思一下,做個樣子就行了。
他看完這些數目后,只仰天而嘆。
“民心如此。”
“天意如此!”
王隆、黃長皆下拜頌揚:“陛下當代天行罰,誅一夫莽!”
二人心中是高興的,如此一來,第五倫綁架了輿論,就徹底解決了處死舊主的麻煩尷尬,完完全全代表天意民心,不必落世人口實。
宣秉默然不言,但也覺得王莽該死。
倒是太師張湛心存不忍,他是前朝舊臣,王莽改制的積極參與者,知道王莽的“初衷”不壞,雖然如今是魏朝元老,但張湛仍對老皇帝,存有一點憐憫。
加上他與第五倫關系不同一般,曾經是舉主,如今又貴為太師,便咬咬牙,提議道:
“陛下。”
“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詬天侮鬼,淫亂極暴,當時民不聊生,皆言:‘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然而縱桀有大惡如此,成湯革命后,卻只是放逐夏桀于南巢,留下了千古美名。”
話到這里,其意甚明,一時間王隆瞥眼,黃長側目,宣秉也凝神細聽。
而第五倫,已經收斂了神情,看不出喜怒。
做了一輩子老好人的張湛看向第五倫,滿懷期盼地說道:“如今,王莽之惡雖與桀紂等同,但陛下之仁慈,卻遠甚于湯武。”
“公審已罷,王莽禍亂天下確鑿無誤,殺之合乎公理人心。但若陛下效仿前世,特赦王莽,只罷為庶民,流放遠方,如此既應了天意民心,又彰顯仁德,更讓王莽留其垂垂性命,在余生數年悔過前罪,在臣看來,這才是對王莽的最重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