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公元27年)二月初,岑彭的南征大軍已經抵達鄧縣以北數十里,只隔著茂密的鄧林之險,三軍沒有急著穿林而過,而是駐扎在此,接受最后一批從宛城運出的糧食,再往前走,除非一直打到漢水邊,才能依靠水路補給了。
岑彭大帳中,鎮南將軍正和隨征的繡衣都尉張魚閱看來自襄陽的書信,那信上字跡寫得很漂亮,寫信者下筆時,心中肯定洋溢著驕傲之情。
“這馮敬通。”
張魚讀罷后,忍不住吐訴道:“原本有繡衣衛協助將軍足矣,但他的大行令非要成立一個‘荊襄牙門’,馮衍更從陛下處請得詔命,匆匆來此參與此役。”
說白了,就是搶功。
大行令管外交,設了好幾個牙門,馮衍在蜀中獲得成果后,再度上了癮,又聽說他的老對手方望在各國奔赴組織“合縱”,遂更加積極奔走,網絡“連橫”。
作為情報頭子,張魚大多數時候配合,但也覺得馮衍太過貪婪,不管哪方都想插一手。
尤其是南方,繡衣衛早在一年前平定赤眉后,就開始組織細作潛入,做了許多前期工作:收買楚黎王的親信、聯絡欲事大國的當地豪強、用一些小恩小惠讓荊州人幫忙做事、繪畫當地地圖。
按照第五倫的思路,對兵家必爭之地,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亦可,若不能,也可為武力征服打好基礎。
然而繡衣衛卻沒來得及取得成效,馮衍就插了一杠子,他膽子大,時機挑得也好,選在漢、成出兵,楚黎王最絕望之際伸出了手,對方可不只能握住么?
“這下,馮衍又以不爛之舌說得楚王歸降,南征首功,恐怕是他的了!”
張魚對馮衍心有不滿,嘴上也不留情,順便還觀察著岑彭的神色。
然而,岑將軍卻不以為意,笑道:“大行令一出,便能說服秦豐歸降,立有大功矣。荊襄能夠不戰而下,繼續南進直取襄陽,再以逸待勞對付馮異及漢軍,豈不是更好?”
南征軍并沒有因為外交上取得的進展停下腳步,岑彭充分利用了馮衍創作的機會,在之后幾日率軍一舉穿過了鄧林。
所謂鄧林,傳說是夸父逐日倒斃后,手杖所化,是一片廣袤三百里的大森林,初春里已經煥發生機,只有一條橫穿森林的大道通向南方,亂世少有維護,商旅也減少后,自然開始劇烈反撲,一場春雨過后,原本堅硬的路面上竟長滿了草,三軍必須分為數隊,拉成一字長蛇陣方能穿行。
進入鄧林中央后,前哨的騎從甚至發現了許多橫穿大道的巨大腳印,還有足有膝蓋高的新鮮糞堆……
來自北方的士卒頗為驚奇,等岑彭等人抵達后,聽他們說起此事,林中又響起了一聲聲巨大的野獸吼叫,直讓將吏臉色蒼白。
“是象。”岑彭感慨道:“早聞一千年前,周公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從此中原再無象群,但也有人說,鄧林之中,仍有其蹤跡,巨象藏匿林中,偶爾出來食民苗稼,果然如此。”
鄧林正好卡在南北分界線上,不僅是氣候,還有人口,自此以南,即便是富庶的南郡,也遠不如南陽這兩百多萬人的巨郡。
靠著和議,三萬南征士卒就這樣有驚無險地穿過鄧林,挨著江邊的地方倒是開闊得多,有許多里閭村落,遠遠能聽到漢水洶洶之聲,岑彭舉起第五倫送來的“千里鏡”,甚至能看到數十里外鄧縣的輪廓。
鄧縣守將鄧奉已經接到楚黎王歸順大魏的消息,也配合地派出了使者來見岑彭,態度倒是不卑不亢:“鄧奉先前守土有責,有辱于將軍使者,死罪也!但當時須事君以忠,如今,既然魏、楚已為一家,奉自當竭力協助將軍。”
鄧奉早早派人在鄧縣附近的碼頭,籌運了整整一萬石糧食,又準備了不少舟楫,以方便岑彭渡江。
但他卻死活不肯打開鄧縣,只借口說怕城內百姓受驚生亂。
這理由當然讓張魚頗為不滿,他遂暗暗對岑彭說道:“鎮南將軍,鄧奉先已易三主,先棄劉伯升,再棄劉玄,如今雖為秦豐之婿,但卻形同自立。其麾下多是南郡豪強私兵殘余,對陛下在南陽分地授田深惡痛絕,死硬難馴,秦豐或許是真降,但這鄧奉,卻不可相信!如今不肯開城,多半是詐降。”
“據內線稟報,鄧奉之兵,有六七千在鄧縣,還有二三千人由其副將趙熹所率,在西北方山都縣,二人互為犄角,實力士氣不差,若鄧奉趁我軍半渡,忽然夾擊,恐為大患。”
岑彭贊許張魚的判斷,但卻又笑道:“就算是詐降又如何?我自有計較。”
二人商議良久,等從大帳出來時,張魚就扮了黑臉,趾高氣揚地對鄧奉派來的使者頤指氣使起來。
“鄧奉先割了將軍使者一只耳朵,此罪一也;上國將軍至此,鄧奉不出城相迎,此罪二也。”
“二罪當死,然念在鄧奉尚能改過,且軍情緊急的份上,暫且記下,但舟楫不足,鄧縣派遣五千人,協助大軍搭建浮橋。”
“糧食也不夠,鄧縣需再出兩萬石!每半月交割萬石!”
“再交出兩萬石?派五千人為民夫?岑彭直接來攻城算了!”
岑彭的要求,果然在鄧奉的將軍府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鄧奉的幾個鐵桿親信都覺得這萬不可能,這相當于將城內存糧、壯勞力統統送出去,如何使得?
然而鄧奉卻在緘默中思索,最后嘆息道:“形勢如此,只能給他。”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此乃讓岑彭放心南下的唯一辦法。”
但也有人擔心,在輸送糧食、人力的過程中,城防形同虛設,岑彭很可能會忽然襲擊,奪取鄧縣,那鄧奉的一切計劃就白搭了。
“糧食、人手,皆不從城中出,不僅如此,無我號令,一切人出入鄧縣更要禁絕。”鄧奉的話語,讓眾人只覺得脊背發寒。
“派出五百人,帶領魏軍,去漢水北岸里閭中掠糧、抓丁!再讓人丁將糧食背負前往碼頭,協助魏軍搭浮橋。”
鄧奉掃視眾人:“此舉足以使得鄧縣本地人深恨,汝等記住,可以不約束士卒,但一切惡行,都要打著魏軍旗號去做!”
鄧奉的應對,張魚看在眼中,也曾提醒岑彭,但岑將軍卻只是淡淡回一句“知道了”。
然后就專注于翻看地圖,一點點細化漢水兩岸的山川形勢,然后點著上面一處道:“派五千人,攜帶部分糧食,去占據樊鄉。”
樊鄉位于鄧縣和襄陽中間,緊挨著漢水,城郭常為洪流沖毀,被當地人視為澤地,直到周宣王將此處封給臣子仲山甫,仲山甫在漢江南岸修了一座長堤,起名老龍堤,有了這座堤保著,才修建成江北的城池,命名樊城——樊城的歷史,比春秋才起源的襄陽更久遠。
不過如今的樊城卻沒落了,只是隸屬于鄧縣的一個鄉,城郭年久失修,破破爛爛,幾百人就能輕易拿下,只作為溝通兩地的渡口而存在。
岑彭偏就看中了此地,派人去襄陽與秦豐溝通,表示他尊重楚黎王,可以不入鄧、襄,但總不能讓大軍風餐露宿吧?必須將樊城讓出來駐軍,否則,這和議也不必談了!
秦豐確實有些舍不得王位,對投降第五倫,放棄權勢地盤做個列侯有些猶豫,所以在戰爭結束前,想繼續保有軍隊和城郭,以繼續觀望,但他目前迫于漢、成聯盟壓力,只能低頭,區區樊城尚能割舍,加上馮衍曉之以利害,很快就獻出此城。
正好,來自鄧縣的萬石糧食湊齊交割,岑彭也不客氣,將糧食裝車船之上,連同那五千從附近鄉閭中被抓來的壯丁一起,運入樊城。
從這天起,岑彭就常常站在瀕臨大江的樊城上,以千里鏡觀看南岸形勢,除了窺探襄陽城防外,主要就盯著襄陽西面二十里那片岡巒起伏的山脈看。
又數日,浮橋基本修好,岑彭卻令壯丁們繼續修繕樊城城郭,一副要久住的架勢,絲毫沒有秦豐、鄧奉期盼的“疾速南下擊漢”之打算。
連馮衍都奇怪,他已經為岑彭鋪好了南下的路,為何還不動作?遂遣人來詢問。
岑彭卻不吐露真實打算半分,只應付說:“快了,等士卒休憩完畢,不日便將率三軍南下。”
他一直挪到漢水上來了一葉扁舟,在樊城上岸后,向岑彭稟報:“將軍,宛城偏師萬人,已渡過漢水,圍困山都,并切斷了山都與鄧縣、襄陽的聯系!”
“大善。”岑彭這才撫須而笑,時機,終于成熟了。
他立刻安排親信說:“速去襄陽,請馮公來樊城,就說有南下的事宜相商,定要在出事前,將他請出來!”
言罷,岑彭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非韓信。”
“馮公,也沒必要做酈食其啊!”
岑彭說的是楚漢之爭時的一樁公案,劉邦的文臣酈食其出使田齊——就是第五倫祖宗田橫等人那一國,成功說服田橫降漢擊楚。
然而韓信已經從河北屯集大軍,準備攻齊,在其謀士蒯徹的游說下,韓信不宣而戰,竟猛擊齊地,這導致田橫極怒之下,以為酈食其誆騙自己,直接將他烹殺!
此言一出,確實很想做“蒯徹”,暗戳戳勸岑彭動手,順便坑馮衍一把的的張魚羞愧地低下了頭,心里卻是慌了,生怕岑彭將自己的小心思上稟第五倫。
但岑彭已開始說正事,對麾下眾校尉道:“諸君。”
“自古以來,荊楚之地以穎汝為洫,以江漢為池、以鄧林為垣,再綿之以方城,如此方能抵御北方強敵。”
“而如今,穎汝有橫野將軍戍守,后方安定;方城便是宛城一帶,有陰太守坐鎮,亦無大礙。”
“鄧林之險,靠著馮敬通妙才,不戰而過。”
這就是岑彭的格局了,不要總念著別人和你搶功,而是要靈活機動地利用一切有利因素,來實現自己的作戰意圖。
岑彭指著南方:“如今,最后的江漢,也已搭好浮橋!”
“碩大荊楚,無險可守了。”
岑彭拋出了一個早就和張魚商量好的罪名:“經繡衣都尉查實,秦豐、鄧奉乃是詐降,欲勾結漢軍,襲我后背,本將軍不得已,只能先將其擊滅。”
他開始給眾人鼓勁:“昔日白起伐楚,亦行此路,一戰而屠鄧,二戰舉鄢郢,三戰而燒夷陵!”
“白起之暴,不足取也,然武安天下之功,吾可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