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我在上
除江陵外,南郡第二大的城市不是襄陽,而是宜城。
宜城在古時候還有另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鄢郢,此地做了楚國數百年陪都,亦是漢水中游的重鎮,城高池深,秦將白起伐楚時,曾受阻于此,遂修渠決水灌鄢,水從城西灌城東,入注為淵,據說城里淹死了好幾萬人……
雖然屢屢遭受戰爭重創,但宜城仍維持了一定的繁榮,鎮守城中的,乃是楚黎王的丞相,名為趙京。
“小國蒙大漢天兵來援,此乃楚之幸事也。”
當二月中旬,馮異率軍抵達宜城時,趙京立刻出城親自迎接,態度恭敬,甚至還向馮異展示了城里人繡的炎炎漢旗——馮異猜測,最初城里人要舉的,恐怕是五彩旗吧?來的是漢是魏不重要,能保護他們的利益最緊要。
聯盟是脆弱的,馮異未能入宜城,只得了部分糧秣支援,好在北上的前鋒已抵達襄陽以南,鄧晨親自回來,向馮將軍稟報在襄陽附近的所見所聞。
“岑彭將其兵力一分為二,一半在漢水之北的樊城,一半在漢水以南、襄陽以西的阿頭山隆中。”
鄧晨雖不算太知兵,但也看得出來,岑彭下了一手的爛棋,嘴都要笑歪了:“如今,浮橋已被切斷,樊城魏軍被鄧縣鄧奉牽制,動彈不得;阿頭山魏軍雖然有些糧食,但只能依靠鄉邑和山林臨時營壘為依憑,無路可去。”
“楚黎王說了,他在襄陽還有兵卒一萬有余,只要與吾等匯合,便可合力,先擊滅阿頭山魏軍,如此荊襄無憂,往后甚至還可向北,聯合鄧奉先,反攻南陽!”
鄧晨都想清楚了,若是侄兒真能迷途知返,最后一刻踏上大漢的船,他也就不記恨他害自己為階下囚差點被殺的怨了。
“阿頭山,隆中?”
馮異卻不急著高興,再度打開地圖,找到這個地方,摸著下巴上的稀疏胡須,笑了起來。
“岑彭挑的這一處,真是用意頗深啊。”
鄧晨詫異:“難道不是倉促生變,不得已留駐于阿頭山么?”
馮異搖頭,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放在地圖上襄陽東面:“此乃襄陽以東山脈,名曰峴山,傳說乃伏羲死后所葬也,峰巖直插滔滔漢水,雄據一方,是為襄陽東屏障,山雖小,卻頗為險峻。”
他接著又撿起一塊大的,落在襄陽西南:“襄陽西南有群山連綿不絕,直與莽莽荊山相連,人煙罕至,而這山脈最東邊,便是阿頭山!”
“故而襄陽是東西夾兩山,北臨漢水,唯獨南方有一個開口,這地形,像不像一個倒置的口袋?”
鄧晨親自去過那一帶,確實如此:“故而,襄陽易守難攻,才被陛下視為南北必爭之地啊。”
馮異道:“如今魏軍偏師在隆中,是為阿頭山北麓,吾等若欲滅之,不可能翻山越嶺,只能先抵達襄陽,再行進攻,相當于鉆進了這個山、城、水所造就的大口袋。”
“進去又如何?”鄧晨卻覺得機會太難得了:“浮橋已毀,魏軍缺少舟楫,岑彭還能飛過來支援不成?就算從樊城強行泅渡,后有鄧奉先,前有漢、楚聯軍,亦必敗無疑。”
馮異笑道:“這便是岑彭所設陷阱的巧妙之處啊。”
“讓人看了,忍不住去俯身拾取唾手可得的勝利,殊不知,已經中了他的奸計!”
他手捻著胡須尖,稍稍用力,這是馮異習慣性的動作,當他陷入沉思時,總會給自己一點痛感,這有助于思考,代價就是,胡須都被拔掉了許多根,導致頷下越來越稀疏。
“依我看,岑彭之所以如此落子,除了引誘吾等入套,亦是為了讓秦豐將重兵集中在襄陽。”
馮異目光落在地圖上、漢水以東的一座小城市:黎丘。
沒錯,這處鳥不拉屎的地方、原本是襄陽隸屬下的小鄉邑,居然是秦豐的都城!
說來好笑,這秦豐拿下南郡后,對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江陵、宜城都不感興趣,一定要定都于故鄉。
當然,馮異知道,秦豐這樣做的苦衷:這秦豐出身小吏,并非當地大豪,雖然是同郡,但他有些害怕被江陵、宜城的豪強拿捏住,遂不忘起兵之地,想依靠家鄉士人。說好聽點是戀家,難聽則是一條“守戶之犬”,就算要學項羽衣錦還鄉,起碼將老巢安在易守難攻的襄陽啊,足見其目光見識短淺。
如今,秦豐主力是挪到襄陽了,但其首都卻遠在防御圈之外。
“若吾等徑直進入襄陽這口袋中,岑彭自樊城渡過漢水支流,擊黎丘,再走黎丘西渡漢水,來到吾等后方,堵死口袋出口,豈不是攻守異勢了?”
雖然這條路有水澤森林,但馮異對岑彭的印象便是,此人用兵如疾風勁雨,喜用虛實之勢,一定得當心防備他的奇兵!
于是,馮異沒有采納馬武、鄧晨提議的速入襄陽,配合楚軍擊滅魏軍偏師的計劃,反而采取了極其保守的動作:
他派遣鄧晨留在宜城,帶千余人看住舟船,以此作為漢軍補給基地,若是形勢不對,卸空了糧食的上百條舟船,起碼能運走泰半漢軍。
而馮異自己,也只往北挪動了百里,在阿頭山南面的一個縣駐扎,在口袋外面邊緣OB。
在寫給劉秀的奏疏里,馮異是如此解釋的:“岑彭用兵詭詐,不可貿然突入,異且與岑彭相拒且數十日,阿頭山魏軍糧盡之際,必大急,或南師北渡倉皇撤走,或北師南濟救援,皆可從容應對,此萬成計也。”
武德三年二月下旬,當身在樊城,日夜盼著馮異鉆進“口袋”里的岑彭聽說這位大漢鎮西大將軍,居然始終游離其外,只派了馬武抵達襄陽試探時,不由笑罵道:
“馮公孫的用兵,算是學到大魏天子些許皮毛了。”
這是一句很高的贊譽了,馮異與喜歡積蓄力量,靠一瞬間的猛擊來決勝負的岑彭,全然相反,更偏向第五倫的路數,就一個字:穩!
穩慎徐圖、謀定后戰,這是岑彭對這位對手的了解,據無處不在的魏軍細作反饋,聽說漢軍作為前鋒的馬武將軍,軍行太速,氣太銳,然而其中多有不整不齊之處,一個伏擊就能打散。
反觀馮異,帶著萬余軍隊北上,卻幾乎無隙可乘,行軍時能做到不亂行,不喧嘩,抵達阿頭山南后,又故意讓士卒大聲喧嘩,只為傳到山北,雖然無法翻越攻魏軍隆中偏師,但一二日間,光靠隔空傳音足以亂其心志,讓不知真相的士卒以為漢軍大部隊抵達,他們被包圍了。
幸好那批人是岑彭在關中就帶著的老兵為中堅,否則說不定已經士氣崩潰了。
又聽說馮異很重視后勤,至今船隊還跟著軍隊,安置在宜城,這是見勢不妙隨時調頭的態勢啊,說好的爭襄陽呢?
不得不說,馮異這些舉措,讓岑彭原本的謀略全泡了湯,奇襲黎丘再渡過漢水,封死口袋的計劃不能再用了,這會去,會迎面撞上半渡而擊的馮異……
“好手段。”
岑彭卻并不急切,控制樊城,又攻占漢水上游的山都縣后,許多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比如援軍,比如糧食,都可以通過安全的水道源源不斷抵達……
“就遂了馮公孫的意,繼續拖下去罷,再拖上一二旬。”
“但最終,還是他吃虧。”
“因為這一戰。”
岑彭自信地抬起頭,看向碧空之上,正在追逐鷙鳥的蒼雕。
“我在上。”
“他在下!”
夜雨荊江漲,春云郢樹深。
后世的這一首詩,極能形容三月份的江漢平原,隨著驟雨泄下,原本還算嫩綠的世界,更加繁盛茂密,高高的山上枸杞赤楝竟相生長,低洼的河畔濕地,雨滴落在蕨菜和薇菜的葉子上。
當雨停之時,隨著百川灌入,滔滔奔流不息的漢水,已將荊襄緊緊包絡,更寬闊壯大了幾分,波濤已經涌到了襄陽以東,巍峨的峴山之下,讓它更像極了一艘巨大艦,漢水在此受山勢之阻,拐了個巨大的彎彎,向南緩緩流去。
激蕩的波濤中,鳣魚和鮪魚在成群游動。
而這場雨,也將馮異徹底澆醒!
這些天來,他一直感覺到自己似有某處忽略了,直到此刻,看著水漲后江漢滔滔之勢,馮異才猛地臉色大變。
“不好。”
“此役,我在下游!”
從一月底,岑彭入駐樊城以來,魏軍就一直表現出缺少舟楫的架勢,浮橋要當地人幫造,舟船還得臨時征募,但楚黎王存了心眼,將船只都放到下游去了。
當浮橋被楚軍敢死之士燒毀后,岑彭也表現得無可奈何,修葺的進度緩慢,以至于從鄧奉、楚黎王秦豐,到此戰唯一能和岑彭下幾個來回的馮異,都忽略了水上的威脅,雖然魏軍在南陽或有舟船,但那些支流狹小,很難直接水運入漢……
豈料,當三月初,雨水大盛時,漢水及其各條支流,水漲得飛快,夏天沒到,就提前進入了通航期!
怕什么來什么,一條條舟船也如期而至,或從漢水上游的丹陽地區,經過山都等縣,暢通無阻地停靠到樊城碼頭,或從南陽腹地出發,靠著百川入漢的自然地勢,順利與友軍匯合……
舟船運送來的不止是快吃完的糧食,還有援兵、民夫。
以及一艘艘在宛城打造的內河小翼,它們是唯一種能在漢水上作戰的戰船。
數十艘船只停靠在水漲后被淹沒小半的樊城碼頭,隨著鼓點響起,它們悉數離開碼頭,駛入江流。而船上,除了岑彭親派的幾個親信校尉外,繡衣都尉張魚站在正一點點撐起的黃帆前,朝來為他們壯行的岑彭拱手,心服口服:
“這盤棋,雖然看似開局惡手多多,但最終還是將軍贏了!”
岑彭卻依然不輕敵:“未到最后一刻,不敢言勝。”
他與馮異是棋逢對手,見招拆招,既然故技不行,就換了新策。這支水上奇兵,將順著漢水南下,以超越快馬的速度,去襲擊宜城的漢軍輜重:既然馮異不肯入袋,那就將袋子,再張大些,強行將他套進來!
只不知,馮異又會如何應對?
張魚頷首:“宜城那枚收受了黃金和大魏印綬的暗子,楚寇的丞相趙京,已經埋下多時,就等發動!且讓張魚南下,盤活此子,為將軍‘飛封’,斷馮異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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