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入夜時分,郢縣城頭的士吏觀察到,魏軍后方似乎出現了騷動。
魏軍人數眾多,扎營方圓十余里,營北若有火光,還不斷有兵卒從營南往北調遣……
銚期聞訊大振作:“莫非是賈復如約來襲魏營了?”
等他匆匆稟報馮異后,這位素來謹慎的征西大將軍卻又猶豫了:“眼下尚未接到賈復回復,這究竟是真的遇襲,還是岑彭伎倆,欲誘我出戰,難以辨別。”
銚期卻沒有耐性:“大將軍,賈復與吾等間有魏軍相隔,必須繞道夷陵再走水路才能聯絡上,這一來一回,費時費力,或許是信使尚未歸來,而賈復已提前殺到!但其麾下不過三千余人,對上岑彭大軍,無異于螻蟻叮咬巨象,魏軍防備甚嚴,縱一時慌亂,等察覺賈復人數后,自會從容應對。古人云,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啊!”
經得銚期反復懇求,馮異最終還是同意了他的請戰,銚期大喜,立刻回郢縣整兵,經過魏軍三架巨砲連日轟擊,郢縣一片狼藉,居民都撤到江陵去了,只剩下八千兵卒。而銚期一口氣點了三千最精銳者,在郢縣西門內集結后,他站上屋頂,激勵眾人道:
“連日來,吾等如街閭之鼠,無時不擔憂頭上飛來巨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鼠急尚且嚙犬,何況人乎?魏軍只仗著飛石,人數雖眾,一旦短兵相接,不過土雞瓦狗耳!今銚期與諸君并肩出城,一舉毀掉魏寇攻城器械,好讓將士能安生幾日!”
他令人擎起一面炎漢赤旗:“臨陣接敵,隨我炎旗火把指處為進擊方向,努力!”
為保證突襲機密,無人作答,三千士卒的面孔籠罩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也不知是恐懼居多,還是興奮占優。
馮異已來接管了郢縣防務,見此情形,壯其銳志,朝銚期拱手:“我為虎牙將軍擂鼓,若有不利,速速歸來,仍從西門入城,我親自接應。”
魏軍巨砲在北門外一里,但考慮到正面不便突擊,銚期出的是西城門,三千人滅了火把,偃旗息鼓,等魚貫而出城池,泅渡淺淺的護城河后,就著城頭的火光勉強整隊,然后就朝北方繞去。
魏軍似乎真的大多調到北面去了,營南防備大減,但即便如此,當銚期帶人靠近城北,能窺見三座巨砲的影子時,望樓上的魏卒崗哨還是發現了他們,尖銳的號角吹響,魏營一片躁動。
“隨我突擊!”
銚期見行跡暴露,遂下達了沖鋒的命令,巨砲距他們不過區區一里距離。而郢縣城頭的鼓點也及時擂響,眾人膽氣漸生,也跟著銚期身邊的炎旗,頂著稀疏的箭矢,奮不顧身前進。
然而等他們即將沖至巨砲跟前時,周邊原本沉寂的魏軍營壘,卻也猛地爆發了一陣鼓聲,上萬魏兵推倒單薄的營墻木柵,出現在眾人面前,其秩序井然,戈矛如林,強弩激射,哪有半分遇襲的慌亂!
“糟了,果然是計。”
銚期驚呼不妙,正欲率隊撤離,卻見己方西南處也伏兵蜂起。
他們遭到了前后夾擊,但詭異的是,魏軍的堵截并不嚴密,給銚期一種“只要稍稍努力,便能潰圍回城”的錯覺。
但等銚期他們即將退至護城河邊時,才察覺魏軍是故意收斂攻勢,如同豺狼追捕受傷的獵物般,亦步亦趨跟在后頭。
倘若郢縣開城,魏軍勢必趁機沖入!
銚期頓時明白了,他回過頭,看向郢縣城上,馮異正在此指揮接應,馮將軍當然也清楚其中兇險,火光中,他眉頭緊顰,遲遲沒有下達開門的決定。
而漢軍突擊部隊遭遇五倍、八倍之敵圍攻,士氣已泄,跪地投降者、撲入護城河者不計其數,只有千余人還緊緊聚集在銚期身邊。
看著他們樸厚的面孔,銚期做了此生最難的抉擇,他朝城頭拱手,用上面或許根本聽不到的聲音疾呼:“大將軍,請速掩城門!”
而后銚期決絕地轉掉馬頭,奮戟而進,與身旁的炎旗一同,朝不斷涌來的魏軍沖去!
天亮時分,布置了這個陷阱的獵手岑彭,才見到了獵物的尸首。
臨陣的校尉向他稟報昨夜鏖戰情形:“大將軍,此人明明已經退到護城河處,眼看將軍計策將成,彼卻忽然調轉兵鋒,縱馬突擊,其身邊千余吳兵也奮力死戰。”
但他還是被淹沒在魏軍人潮之中,那面炎旗倒下,大戟折斷,銚期也最終戰死。岑彭看著此人遺骸,甲衣破損,身上處處是傷,而額頭上胄已不知所蹤,只包著頭巾,揭開一看,里面是一個巨大的創口,環刀劈砍,深入頭骨,血已流干……
“此賊創中額頭,竟不倒下,反而攝幘復戰……一對大戟頗利,前后共殺我軍士卒五十余人!”校尉想起銚期不要命的身形,仍有些后怕。
岑彭慨然道:“此人有樊噲之勇,劉秀麾下,果多猛將啊。”
對于如何處置敵人遺骸的問題上,有人提議梟首,有人建言戮尸,用這種方式激怒城中,誘敵再出,但岑彭搖頭,他知道,馮異絕不會再上當。
“收斂銚期遺骸,遣人送至城下,還給馮異。”
他對這位漢虎牙將軍,保持了足夠的敬意,就在偏將校尉們暗暗吐槽岑大將軍心善時,岑彭卻又下達了一個驚人的命令!
岑彭回過頭,看向銚期豁出性命,卻終究沒能摧毀的三座巨砲,語氣令人發寒。
“至于其余吳兵尸首,也一一還回去。”
復漢事業進行了十多年,馮異已經失去了許多袍澤同僚,但他從未有如今日一般傷心。
銚期不但是他的潁川鄉黨,還是馮異一手推薦給劉秀的,自從龍以來,功勛卓著,無論是早期小團體在徐州流竄尋找落腳之地,為劉秀披荊斬棘,幾次突出險境。還是到了后來政權建立,奮戰于淮南、與赤眉決死,銚期屢立大功,封侯拜將,又來荊州做了馮異副手,征兵屯田,但凡馮異有所指派,銚期無不辦得漂亮。
可如今,他卻死在了馮異面前,銚期調頭奮擊時,馮異就在城頭,看到銚期張口大呼,卻不知他說了什么,直到其尸首送回,才從一同歸來的漢兵口中得知,他喊的竟是……
“速掩城門……”
馮異不禁淚沾衣裳,他親自為銚期擦拭遺體,但虎牙將軍那對不瞑之目,卻怎么也合不上。
馮異輕聲對這位老友說道:“在潁川時,次況至孝之名,聞于四方,汝老母尚在,我若有幸生還,定奉之如親母。”
然而銚期仍雙目圓瞪,他那未盡的牽掛,或許不在私事,還是那三座未能搗毀的巨砲……
令人更加切齒的是,此戰之后,魏軍開始增造巨砲,并且將位置前移動至三百步,剛好卡在城上小投石機的射程外。
而當它們再度開動時,扔進城的,就不止是石頭,還有戰死漢兵的尸骸!
時值暑天,尸體已臭,被巨砲拋射到城中時,劇烈的撞擊使其四分五裂,近處的,在城墻上留下一灘灘血泥印記,飛遠點的,則在城內下了一場腐爛的骨肉之雨……
不論是固守郢縣的士兵,還是從江陵補充來的新卒,都陷入了惶惶不安,恐懼達到了極限,間或也有人憤怒地向馮異請求再度出擊,但征西大將軍只默不作聲。
賈復的信是這幾天才輾轉送到的,原來他曾嘗試突襲魏軍,但岑彭在大營北面也防備甚嚴,找不到機會,那一日果然是岑彭故意露出破綻,誘漢軍出擊。
岑彭是禮送銚期遺體回來的君子將,也是辱及死者的卑鄙小人,他的私心可以對英勇戰死的對手充滿敬意,但其公心,卻能為了勝利不擇手段!
同樣的錯,馮異不會犯第二次。
但他也無從挽救郢縣低迷的士氣,魏軍其余攻城器械開始推進,敢死之士數次先登,郢縣已經撐不下去了,馮異只能一面抵御,一面安排棄城。
岑彭仿佛預判了馮異的退卻,就在北門擊破的那天,郢縣西部也建好了三座配重投石巨砲,其轟擊目標,對準了郢縣和江陵之間,被保護在城墻內的甬道、陽水橋!
大石凌空飛來,雖然大多落到空地或陽水中,但偶爾一兩枚擊中橋梁,便足以使得木橋斷裂,車馬落水,漢軍再遭重創。
趕在魏軍追至前,馮異還是堪堪完成了撤離計劃,郢縣被放棄,漢軍悉數退入江陵城,馮異更令人掘開了長江堤壩,讓洶涌的江水涌入陽水河,使得河面寬了起碼一倍,以暫時阻止魏軍攻城。
但新的巨砲已在陽水北岸修建,獨臂巨人一點點成型。
岑彭這種日拱一卒的戰法,足以慢慢磨死江陵——盡管糧食、水源都不缺,但隨著郢縣敗兵退入,謠言四起,江陵的人心開始浮動,原本就對漢軍持觀望態度的本地勢力,一旦頭頂挨了石頭,恐怕會爭先恐后傾向投降。
當憤怒消失后,漢軍偏將、校尉也已破膽——連銚期都失敗了,其余人又能如何呢?
“新的巨砲建好之日,便是江陵崩壞之時。”馮異打了這么多年仗,頭一次如此絕望,原本和岑彭能斗個勢均力敵的他,因這巨砲的出現,徹底成了劣勢一方。
就在馮異被岑彭步步緊逼,只能在死戰和從水路撤走間作選擇時,一葉來自江夏的小舟,卻讓他如釋重負!
讀罷那封信件,馮異依依東望,熱淚盈眶。
他們的堅持不是空待,銚期的犧牲也沒有白費。
“陛下親攜東南大軍,不日將抵江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