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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倫先定巴蜀,順流之勢,水陸并進以覆滅東漢的計劃,乃是陽謀,他的敵人自然也明白其中利害。
漢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三月,征西大將軍馮異奉詔抵達蕪湖水軍大寨,在僅限數人參加的軍事會議上,向劉秀陳說這半年來荊州的新形勢。
“過去魏軍缺少船舶,雖有武騎千群,卻無所用之。”
馮異沉重地說道:“但早在第五倫令岑彭滅蜀時,便打造戰船數百艘,如今公孫已亡,第五倫便可從容使用蜀中人力物力,增治水軍。臣以為,早則一載,遲則三年,魏必傾國大舉,萬里齊力,悉益州、荊北之眾浮江而下。如今荊南水陸之兵,加上征募新卒,總計也不過三萬,一旦開戰,恐邊江諸城夏口、長沙,盡莫能御也。”
“揚州亦然。”
鄧禹接話道:“耿伯昭于淮水入海處,造巨艦,據說長百二十步,可裝載千余人,上構木城,筑起樓櫓,四面開門,船上可騎馬馳騁。。”
“而巢湖則多造輕舟艨艟,如今數量已快趕上蕪湖舟師了。”
更要命的是,半年多前,劉秀還敢親自乘船去窺探魏軍巢湖水寨,借了滿滿一船的箭,可如今漢船再敢靠近,不必到弓弩射程,水寨就會毫不客氣地射出火炮石彈!
鄧禹可以想象,倘若火炮安到魏船上,漢軍最后一點水上優勢必將蕩然無存!
劉秀當然不會忘記,魏國火炮在當陽對丹陽兵造成的毀滅性打擊,他的王牌部隊,在炮聲隆隆、騎兵碾壓下崩潰。
他與馮異、鄧禹徹夜商議,但三人進行了整整十次推演,漢軍都無一能取得勝利——哪怕他們將敵人戰船、兵力算少一倍,作最好的設想,還是一樣。
鄧禹有些氣餒了,將紅色兵棋扔在地圖上,對劉秀提出了他的另一層擔憂:“若能一戰以保社稷,那臣雖死不悔。臣只擔憂,魏兵真正進攻時,江東眾心駭懼,士卒亦畏懼,不可復整,只怕連一戰都難了!”
隨著成家覆滅,東漢獨木支撐,投降主義開始在東南復起,吳會四姓各懷心思,前段時間更有幾個官員帶著家眷渡江投魏,連鄧禹控制的水兵中,逃兵也日益增多,已經無人對戰爭抱有信心。
馮異依然在滿臉倦意地思索,想著反敗為勝的法子,倒是劉秀,卻邁步走到地圖前,重新拾起兵棋,將其從長江邊,往南一挪!
“二卿且看,如此用兵,又如何?”
鄧禹、馮異放目望去,卻見那漢兵小棋,正落在嶺南交州!
“陛下圣明!”
鄧禹曾經傾向于定都于金陵,和魏國劃江而治,如今連這機會都失去后,他也在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才能讓大漢續命,目光頻頻投向自己一手征平的嶺南交州。
“既然與第五倫戰必敗,莫不如走?至少能保全社稷。”
但此事關系重大,先提出的人,很容易被千夫所指,鄧禹也不敢輕言,沒想到卻是劉秀主動提及,鄧禹頓時大喜過望?立刻表示支持。
“魏軍縱以二十萬大軍渡江,江東、荊南廣袤,必須留兵鎮守各地,其勢散也;而陛下棄地存人,攜軍民文武南下交州,其勢集也;以集敵散,加上魏軍多是北人,不服南方水土,若跋山涉水與我戰于五嶺,漢軍勝算將大增!”
樹挪死,人挪活,這么一動,東漢君臣面前的必死棋局,居然有了繼續下下去的可能!
鄧禹這才明白,劉秀去年就任命朱祐為交州牧,又把臧宮派去征討駱人,看來已在為此做準備了。
劉秀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等擊退魏軍進攻后,交州雖小,亦有七郡,東西數千里,民眾兩百余萬,可以立國。其地皆沃衍,耕耨以時,魚鹽之饒,市舶之利,資用易足也。”
言罷,見鄧禹頗為支持,劉秀又看向馮異:“公孫以為如何?”
馮異并不支持這個計劃,他隱晦地說道:“交州僻處海隅,用以爭雄天下,則甲兵糗糧,不足供也。用以固守一隅,則山川間阻,不足恃也。前漢時,趙佗曾王于此地,但孝武皇帝時,橫海樓船以五道之兵至,而南越國驟亡。”
鄧禹反駁道:“公孫偏頗了,趙佗面對高皇帝、孝文兩代雄主,竟能獨存,呂后時甚至稱帝,發兵攻長沙邊邑,敗數縣而去,而漢不能制。其傳國五代,長達百年!”
馮異卻不理鄧禹,只朝劉秀長拜,動情地說道:“臣本來是個儒生,當初兵革始起,擾攘之時,豪杰競逐,但馮異不曾迷惑,在昆陽城下,一眼就認定陛下才是真命天子,故追隨左右十余年,充備于行伍之間,拜為大將,封爵列侯,受任專委荊州,這些馮異都不在乎,臣只愿一事,那便是助陛下興復大漢!”
“如今東南雖弱,但大江一線,未嘗不可一戰,臣寧死也要保大漢社稷。但陛下卻欲不戰先走,放棄萬里山河,去往極難交州?陛下,還是那個‘見大敵勇’的昆陽劉將軍么?陛下難道就甘為一尉佗,而將北方十二州,拱手留給第五倫么?”
“公孫!”鄧禹責怪馮異失禮,但劉秀卻止住了他,扶起馮異,嘆息道:“自稱帝以來,朕與第五倫大小十余戰,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疆域越來越小,但丟失城郭朕不可惜,只心痛于追隨朕的將校,已折損大半。”
“短短十年,朕便失去了馬武、來君叔、劉植、銚期、賈復、馬成、李通、堅鐔……”
提起這些故去的忠良,劉秀眼中隱約有淚光,握著馮異、鄧禹的手,說道:“朕不愿再讓公孫、仲華以及文武諸人白白赴死了!”
“與其戰死而失山河,不如退生而保社稷!”
劉秀對馮異承諾道:“出走交州,正是為了讓復興大漢的希望,維系不滅!”
“朕去了交州,可不會坐老于重山巨浸間,無事則可修完險阻,降服蠻夷,積谷訓兵,假以時日,可得甲兵十萬。第五倫就算盡起北兵二十萬來攻,南下之路道阻且長,嶺南暑濕,疾癘多作,北兵尚未血刃,而病死者往往十之二三,士卒罷倦,食糧乏絕,將重蹈秦時尉屠雎之敗!”
“然第五倫必滅朕而后快,一次不行,還會征二次、三次!”
在劉秀的計劃中,五嶺,將成為磨盡魏兵血肉的磨盤,就像是王莽時的句町之役。到那時,魏國丁壯從軍,老弱轉餉,民苦兵事,亡逃者必眾。第五倫治下,將內外騷動,百姓靡敝,盜賊四起。
“魏若屢屢受挫于五嶺,一旦北方多事,諸如州郡叛亂、羌胡寇邊,甚至是第五倫病卒……”
劉秀現在也只能指望自己長壽,能熬死第五倫,再教訓其子孫了。他心中暗嘆,嘴上卻說得越發激昂:“到那時,漢軍便可越橫浦以徇豫章,出湟溪以問荊南。東略七閩,通甌越之舟車;西極南中,用僰僮之弓矢。甚至還能造海船,起風帆,頃刻擊楫吳會江都,揚威淮渚!無不可為也。”
看來劉秀確實有所打算,馮異被說服了,垂淚請罪。
連馮異這樣的死忠,在得知劉秀要南走交州時,都一度無法接受,可想而知,此事若傳開,東漢內部必然發生一次大分裂,劉秀相信大多數老部下會和自己走,但江東的士族,荊南、豫章、丹陽的本地兵士呢?他們恐怕會立刻更換旗幟,恭迎魏師吧。
所以整件事得秘密進行,劉秀已經派遣朱祐等人赴任交州,這場大搬遷還需一年半載才能完成,屆時劉秀會以前往零陵郡舂陵祭祀祖宗為名,行南遷之實。
莊子陵說得對啊,漢之將亡,賢愚所知,非今日也!
但他不做犧牛,不做孤犢。
他要做帶著牛群求生的,頭牛!
雖然決心已定,但馮異、鄧禹離開后,劉秀還是感到了一陣失落。
“若非萬不得已,朕又怎會放棄江東吳會、豫章荊南,將大好山河白白送給第五倫呢?”
但自當陽之戰后,結局就已經注定,確實非人力所能扭轉,哪怕不打那一仗,最后的結果,又會有多少差異呢?他劉秀究竟從何時起,就失去了與第五倫角逐獲勝的可能?淮北?襄陽?還是更早以前。
或許在心里,劉秀已經接受,自己終究無法敵過第五倫的事實了?
“不!”
劉秀走出兵寨,站在江堤上,面前是滾滾長江,他向西望去,似是在看月亮,又像在遙望自己一生的敵手:第五倫。
他不會放棄,他要將這場第五倫眼中已經分出勝負的戰斗,繼續打下去。
只要炎炎漢旗仍在某片土地上飄揚,只要漢家社稷仍能延續香火,他就還沒輸!
劉秀目光重新堅毅,對著江水立誓說道:
“劉秀可以被一時擊敗。”
“但大漢。”
“不會亡!”
武德十二年四月,第五倫已離開成都,向東進入巴郡,來到了江州城,也就是后世的重慶市。
江州城是秦國時張儀滅巴后所筑,就在渝中半島東部,順山勢建起城墻,房屋像階梯一樣重重疊疊,從山腳修到山上,已是一座山城了。又三面臨江,時值春夏之際,江水泛漲,一望彌漫。
此時此刻,第五倫正站在江州城最東邊,長江和嘉陵江在渝中半島的尖角交匯,再一起東流,兩千年后,這里被稱為“朝天門碼頭”,檣帆林立,舟楫穿梭。
君住長江尾,我住長江頭,那邊劉秀于蕪湖江邊立誓,要長為第五倫的“敵手”;第五倫也在凝望長江,手中還捏著在劉秀與他之間幾度往返的九穗玉佩,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但他并非單純遙想劉秀,而是在思考一些更加深遠的事。
第五倫想起了旬月前,他在揚雄墓前,對老師說的話。
“夫子,戰爭結束了,但還沒完全結束。”
“但不論劉秀如何撲騰掙扎,守江頑抗也好,帶上文武親信南逃交州也罷,都不重要!”
早在成都商議渡江方略時,魏國君臣,就做過種種預料猜測,甚至制定了堵截之法:馬援提議,益州西軍可派一支偏師,從巴郡走黔中,進入牂牁,再效法前漢武帝討伐南越的“枸醬”路線,走牂牁江襲擊嶺南!
他看那個偷渡陰平小道的云阿偏將,就很適合執行這項任務……
第五倫首肯了。
回到今日今時,第五倫凝望江水,繼續低聲道:
“劉秀,不再是我的敵手!”
這并非勝利者的驕傲自滿,也不是看不起秀兒的垂死掙扎,相反,第五倫一直很尊重劉秀——而毀滅,就是最大的尊重。
只是隨著戰爭接近尾聲,第五倫發現,相比于爭天下的單純敵手,許多可怖、難纏的“敵手”,正一一露出頭來!
劉秀再厲害,也不過是個人,有弱點,有極限,但那些新敵手……
它們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