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陸辛口中傳了出來,仿佛是夢話一樣的混亂而無序的囈語,無論是八號,還是老保安,喉結都不由得動了動,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感,他們緊張的看著陸辛,甚至忘了剛剛在爭吵的話,甚至忘了小樓外面的那些執法者,只感覺一種原始的恐懼自心底升起。
即使是沙發上的小鹿,也被此時的陸辛吸引了目光,虛弱的睜開了眼睛。
陸辛口中的那句“難過”,鉆進了她的耳朵里,一下子便讓她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你……”
老保安被陸辛握著槍,感受著手里的霰彈槍,像是活了一樣不受控制的感覺。
雖然他很確信自己這一次對陸辛沒有惡意,與他是站在同一條戰線。
但還是忍不住感受到了恐懼。
他想要問些什么,或是解釋些什么,但第一個字出口時,卻發現自己聲音顫得厲害。
“你們現在討論的東西,好無聊呀……”
陸辛一手抱著霰彈槍,一邊向他們投來了一個眼神。
迎著這個眼神,無論是八號,還是老保安,都不由得顫了一下,這個眼神很精明,也很犀利,似乎有著一種看透人心的力量,偏偏出現在了陸辛的臉上,又顯得格格不入,吃驚之后,才忽然意識到,陸辛在說出了這些話時,用的已經不是他平時說話的語調。
“明明一切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但你們卻爭著搶著,要負起這個責任……”
陸辛微微笑著,口吻里滿是輕蔑與揶揄,先是看向了八號,輕聲道:
“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很可笑?”
“包括你們的老板,那個自封為執劍人的家伙也是。”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法官,他只是……”
一邊說話,他一邊抬起了另外一只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道:“他的劊子手。”
“他以為自己可以擁有權柄,卻不知道自己天生就無法成為主人。”
說著話時,他的眼睛里甚至出現了一種冷嘲:“包括你們這些執法人,都活成了笑話。”
“因為你們所謂的審判,能力來源并不是審判。”
“每個人都自認為有能力判斷別人的對錯,但實際上,只是一種偏見。”
“你們評價,你們指責,你們發泄,唯獨沒有審判。”
“正因為你們源自于這種本質,所以,你們只有兩種方法可以成功審判別人。”
可以明顯看到,這時的陸辛臉上帶著譏嘲的笑容,輕意的道出了午夜法庭的本質。
“一種是,你們的力量夠強,便可以以壓倒性的優勢污染別人,徹底控制他的精神,然后從他的口中掏出罪證,強迫他伏法。就像是你平時恨一個人,又恰好有足夠的力量讓你的恨意與厭惡感得到執行,把那個你認為不對的人,從這個世界上抹掉,或是給予傷害。”
“另外一種,便是對方主動認罪,這樣他就會主動接受你們的污染。”
“也正因為你們的審判,本質上就是一種污染,所以一旦契約達成,那你們自己也無法違背這個結果,就好像你的話語試圖對別人造成傷害,也確實刺中了那些人內心的痛點。”
“但可笑的是,會主動認罪的,反而往往是內心里還保留著善良,容易自責的人。”
“所以……”
他的笑容里忽然充滿了諷刺:“你們這是在欺負老實人嗎?”
陸辛說的話很快,臉上一直帶著冷笑的表情,話語則像根針一樣刺痛了八號。
八號本來迷茫而且痛苦,更因為陸辛身上的變化,產生了一種異樣的驚恐,但是在陸辛用一種一針見血般的方式飛快的說破了他們審判的本質時,他卻還是產生了憤怒,那是一種自己的信仰被質疑的憤怒,猛得抬起頭來,狠狠看著陸辛,叫道:“不對,你說的都不對……”
“我們追求的是公平,我們審判的是那些逃出了罪孽的人……”
“我們的工作,就是要給這世上的弱小靈魂,一點最后的安慰……”
“這個世界,需要有人站出來……”
“不然,只會永遠的處于死寂和陰暗之中……”
“這個世界確實應該有人站出來。”
陸辛臉上的譏誚更濃,冷淡道:“但遺憾的是,這個世界太不完美。”
“受害者不完美,不同獲得你完美的同情,加害者也不完美,不能承受你完美的憤怒。”
“這么一個不完美的世界里,又怎么裝得下你那份完美的正義感?”
“按照你們的邏輯審判,本來就只是機械式的污染,從來沒有什么罪與善……”
“所以你們所謂的追求公正,只是在收割靈魂,順便滿足一點小小的優越感而已……”
“你們審判的也不是那些逃出了罪孽的人。”
“你們審判的只是比你們弱小的人,或是善良的人。”
他越說聲音越鋒利,像是一柄劍剖開了八號的心臟,還要亮在陽光下一點點的查看這顆心臟長的不夠完美的地方,就如同小鹿老師把自己的過往扒開,供述內心里的一切陰暗想法。
“就連你自己也知道,他并不是孤兒院的元兇。”
“如果非要找一個元兇,那便是老院長。”
“但是,你不敢去找老院長,你甚至內心里暫時說服自己,說他救過你的命,也救活了孤兒院里的很多其他的小孩,所以他沒有那么惡,借此來讓自己,暫時忍受對他的痛恨。”
“你先過來找……”
說著,他又抬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同時道:“是因為他相對弱小一些。”
“他弱小一些,又擁有著你羨慕的力量,所以你要先審判他,然后奪取他的精神力量。”
“只有奪取了他的精神力量,你才敢去想審判那位老院長的事情。”
“可這成了什么?”
“為了達成另一樁審判,而必須執行這一樁審判?”
“看到了嗎?”
“你的審判,根本就不純粹……”
他越說臉上的笑容越濃,似乎在看著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
“連你自己也懂吧?”
“為了達成審判而去追求公平,和為了公平去追求審判,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真要審判,那就按著統一的標準,一視同仁的去審判所有人,這才叫公平,但是當你們只能審判比你們弱小的人時,就默認了會放過所有比你們強大的人,也放過了一批雖然做了錯事,但卻從來不認為自己錯了的人,你們的公平,已經打了折扣,便不再是公平……”
說到了這里時,他臉上已經滿滿都是輕蔑與冷嘲的神色,輕聲說出了答案:
“無法審判所有人的審判,本來就應該是被審判的……”
“我……”
八號臉色已經變得異常蒼白,冷汗一層一層的流了下來。
他滿臉都是不愿承認,想要反駁的話不停的涌到了自己的喉嚨間。
但是,每一句話都在出口的前一刻,煙消云散。
因為他意識到這些話說出來也是無力的,對方的問題自己根本就無法回答。
他不知道這時候說話的是誰。
但對方對力量的認識,似乎與他本來就不在一個層面。
喀喀喀……
在這時,空中的那雙眼睛,忽然變得更為清晰,血色隨著光線流落了下來。
整個青港都出現了巨大的精神力量晃動,教學樓窗戶上的玻璃,忽然出現了一道道裂痕。
院子里,一群一群的執法者也同時抬頭看向了天上的那雙眼睛,然后統一姿勢,舉起了自己的手腕,看著時間,他們似乎都知道倒計時早已歸零,但還有人沒有得到審判,于是,他們無法再等樓上的八號,而是同時向前走來,教學樓周圍的空氣出現了密密的波紋。
樓上,感應到了執法者的出現,陸辛才終于笑嘻嘻的,放棄了對八號的折磨。
然后,他輕輕的轉身,看向了小鹿老師。
小鹿老師在陸辛的眼神投了過來時,便下意識的后退,之前很多時候,她會說現在的陸辛,并不是她以前見過的陸辛,但她心里明白,陸辛一直都是陸辛,他從來沒有變過……
但在這一刻,她真的發現,陸辛似乎變了一個人。
她幾乎在臉上,泛起了回光返照一般的紅暈,勉強的解釋著:“我明白的……”
“我也應該被審判……”
“當初的我,本來就沒有那么好心,也……也根本不該接受你這么多年的感謝……”
聽著她的話,陸辛臉上慢慢浮現了笑容。
他輕聲道:“你當年確實會有些小心思與小情緒,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在逃走的時候沒忘了帶上……他。”
頓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放得溫柔了些,聲音有隱隱變回原來樣子的趨勢,輕聲道:“但你不必自責,即便不是百分之百的善意,做了一些善良的事情,也是值得感謝的。”
“就如即便沒有抱著歹意,但對別人造成了傷害的也要受到懲罰。”
他的聲音一點點變得厚重,也變得更為自然,最后時,已經眼神清明,輕輕點頭:
“我對你沒有那么喜歡了。”
“但是,我仍然不會讓任何人審判你,包括你自己。”
說著話時,他已經慢慢向前走去,最后一句話是向老保安說的:
“去把那些孩子們的耳朵堵上。”
“小小年紀,不應該看到這么血腥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