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隱藏于其間的“偽神”發出能夠被觀測到的動靜的剎那,一股恐懼感從幾人內心噴涌而出。
那扇被冒犯的木門吱呀一聲彈開,由于速度太快,門扉砰的拍在了墻壁上,向內回彈了少許距離,露出里面幽深的黑暗。
虞幸的危險感知拉響警報,他想也沒想便帶著鬼酒疾退,只見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泥手,作勢要將他拉入廟中,好在虞幸躲得快,泥手堪堪拂過他的衣角,一擊不成又縮了回去。
“什么東西!”聶朗從那泥手上看見了十成十的污穢鬼氣,本就在邊緣走鋼絲的理智搖搖欲墜,眼神發了狠,野獸面對威脅的本能讓他弓起腰背,喉間隱隱咕噥。
宋雪幾乎在門開的瞬間就感覺到三枚戒指上傳來的精神污染驟增,當下先拉住聶朗腰帶,熟練地調整聶朗的精神,然后提聲提醒其他人:“不管用什么方法,讓自己別害怕!”
廟里傳來悉悉索索的笑聲與哭聲,似有若無,重疊回蕩,將這片廢墟中的恐怖氛圍又往上堆了一層。
暗示自己眼前只不過是尋常場景,沒必要大驚小怪的海妖雙手攥緊,但魚尾上微微炸開的鱗片還是暴露了她的情緒。
余光里,不遠處斷壁殘垣的一道縫隙中似乎多出了一張被水浸泡到蒼白浮腫的臉,雖然沒看清,但被注視的感覺卻尤為清晰,嚇得海妖猛一轉頭。
沒有,什么都沒有。
但另一邊,是不是有雙手扒在石頭后面?
海妖冷汗一陣陣的,下意識往熟人身邊靠攏:“趙……”
她一轉頭,就看見趙謀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后,幾乎要貼上她的身體,那張本該嚴肅緊張地臉上是一副詭異而平和的微笑。
二人四目相對,幾秒后,海妖的鱗片徹底炸開,尖叫著往相反的方向游去:“啊——”
“嗷!”
說實在的,海妖的種族天賦注定了她的尖叫并不刺耳,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好聽,可當尖叫到一半變成吃痛的怪音,就平白多出幾分好笑。
趙謀握緊手中的狐貍手杖,好歹是趕在這條魚飛快游走之前把人打醒了。
由于海妖很頭鐵,他用了七成力,以至于海妖眼神清徹的同時,腦袋上似乎多了一個包。
“謝……謝謝。”海妖感覺自己要腦震蕩了,不過挨了這么一下,剛剛那種幾乎將她全部的理智和智商都一并吞沒的恐懼感忽然褪去不少,眼前一下子清明,再沒了被鬼遮眼的異象。
沒人怪她。
因為剛剛幾乎所有人都遇到了同樣的事,好像他們不是經驗豐富的推演者,而是劣質恐怖片里活不過半小時的炮灰。
區別也就是清醒的早晚罷了。
此時,從恐懼中掙脫出來的眾人再去看廟宇的門,門內并不是一片無光的深黑,隱約可以看見些簡陋的陳設。
而堵在廟門口的,是一尊泥人。
這泥人和江祟神像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它就是普通農家打扮,矮矮胖胖,頂著一張夸張的笑臉,站在那兒還沒虞幸胸口高。
仔細一看,泥人的臉、鼻子、眼睛嘴巴沒一處不是歪的,看起來像是誰徒手捏著玩的作品。
泥人的右臂彎折抬起,手放在腦袋邊,勉強能看出這動作的意思是打招呼。
那只泥手……與眾人之前瞥見的黑暗中的手一模一樣。
至于笑聲和哭聲,更是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宛如他們自己的臆想。
鬼酒嘖了聲,上前握住泥人腦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泥人提了起來。
他手指陷進泥巴里,才確定泥人身上沒有泥殼子,完全是軟泥捏的,被他一抓,泥人腦袋就變了型,讓那夸張的笑容扭曲成凹凸不平的形狀。
鬼酒干脆一推,泥人被他推倒在地上,啪嘰一聲扁成一個餅,連人形都看不出了。
打開的廟宇露出真容。
虞幸踏了進去,左右打量,發現這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破廟,和戲臺世界中的也不一樣,眼前的空間十分空蕩,正對面的供桌后沒有神像身形,只有一個臟兮兮的臺子。
眾人在廟里轉了一圈,什么都沒發現,因為廟小且空,幾乎是一覽無遺。
然而誰也沒放松,他們對視一眼,宋雪篤定道:“我們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
“或許,我們還沒進廟。”趙謀沉思片刻,說出的話更讓人心底發寒,他道,“鬼遮眼,最麻煩的就是不知道從哪一刻被遮了眼。”
就像剛剛門開的瞬間,他們被鬼遮眼,看見黑暗,看見會動的泥手,看見奇怪的同伴,還聽到了不存在的笑聲和哭聲,而實際上,原地只有一個普通泥人。
但誰能保證泥人就是真實了呢?
虞幸摸著空空的供桌,竟在水里摸到一手灰塵。
他眉頭微挑,一時間也沒辦法分出真假,說到底,這整個環境都是陌生的,沒有確定的參照物,想找出真假規律實在不簡單。
心臟砰砰跳動,虞幸呼出一口氣,試著去思考。
事到如今,在場誰都曉得這奇怪的恐懼感一定和這場副本里能夠給出陰陽城門票的那位“神”有關,在推演者頂端大佬們之間流通的情報中有寫明:陰陽城的神有七個,對應著七種能在副本里玩死他們的能力。
鬼沉樹的“詛咒和不死”,千結的“認知篡改和蠱惑”,書的“規則和創造世界”,祂的“不可名狀和瘋狂”……
江祟背后的那個神明,或許掌握的就是“恐懼”本身,起碼是主要能力之一。
祂好像沒有多少其他的突出手段,只是讓在場有著豐厚閱歷、逐漸不為鬼物所動的推演者們回想起了鬼物最初也是純粹的存在意義:
嚇人。
在推演者們沒有掌握能與鬼物掰手腕的強大能力之前,死亡的陰影永遠縈繞著他們,誰不怕鬼?
夜里的敲窗聲,床邊的一雙繡花鞋,坐在井邊的長發女人,乃至衛生間自動打開的水龍頭……
這些現在看來十分小兒科的東西,都曾經是弱小無助的推演者萌新精神中的噩夢。
推演者尚且如此,更別提鬼魂一說從古代流傳至今,鬼故事口口相傳,它們像是一個個固定符號,只要出現,就讓人類的大腦自動補全畫面,接著陷入各個感官的不適中。
因為“鬼”這個概念的存在,人們會在照鏡子時感覺鏡中的自己很陌生,會在走夜路時聽見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會忽然不敢把腳露出被子,會避免窗簾之間出現縫隙,漏出窗外漆黑的影子。
人到底在怕什么?為什么沒做虧心事,也會怕鬼敲門?
而現在,這位“神明”的能力就像是把普通人面對鬼的恐懼,轉移到了在場的推演者身上一樣,使他們不管多強大多堅韌,也抵抗不了這股情緒。
虞幸的指節在供桌上輕輕敲擊,末了,不動聲色地去觀察一旁的同行者們。
如果這個神確實掌管驚嚇和恐懼,而江祟與祂同源,除了在江中誕生所以能控水,其他手段都和這個神一樣的話……
他或許該把自己想象成普通人,看看普通人在此時此刻最害怕什么。
“酒哥。”他輕聲呼喚。
鬼酒扭頭,慢悠悠過來了,往供桌邊緣一靠:“怎么?”
虞幸望著破廟里的趙謀、海妖、宋雪和聶朗,笑了:“沒什么,就是突然發現,為什么我站在這里沒動,其他人也不出去呢?”
“廟里什么也沒有,不管怎么樣,都該重新推門出去,找找鬼遮眼的時間點——”
“留在空廟里不離開的你們……又在想些什么?”
鬼酒:“?”
他紅色的眼睛微微瞇起,嘴角是幸災樂禍的笑意:“哈,你又看到奇怪的畫面了?”
虞幸不接茬,伸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問你呢,你們在想什么?”
一個個的杵在這兒,跟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