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目的大神靈見證!這條浩蕩的混同江,有數十條支流,從下游到上游,足足有數千里,甚至萬里之長!…”
“祂是真正的大江,是有靈的。據說,這是天神阿布卡恩都里開天辟地的時候,放出的大洪水…而后,由天神的小女兒白云格格,偷出了天神的寶匣,撒出了山脈平原,讓洪水形成了大江…”
哈兒蠻酋長阿力絮絮叨叨,講述著南方熟女真各部中,流傳的古老神話。而從北方南下的野人酋長馬哈阿骨打,則面露疑惑,第一次聽到這些南方女真的傳說。至于主神祭司祖瓦羅,他正伸出手指,在地圖上代表黑龍江的粗長藍線,一點點向上游摸索。
“大江的下游,從南邊烏蘇里烏拉的江口,到最東北的入海口,大概有兩千里,是‘黑龍的尾巴’!在尾巴起始的烏蘇里江口處,是鎖江的喜申衛。而在末尾的恨古河入江處,則是同樣鎖江的奴兒干都司與滿涇衛…”
“這一頭一尾兩處,是兩千里下游間,最為緊要的要地!大明朝廷不僅沿著大江,冊封了大量部族衛所,還派官軍修筑營寨,從漢地派遣官吏前來管理…奴兒干都司是永樂七年設立的,喜申衛是永樂八年設立的,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直到四十多年前的宣德年間,奴兒干和喜申衛,依然還有朝廷的駐軍存在…”
“宣德之后,又有土木堡大變…奴兒干都司內遷,大江下游的官軍盡數撤離。各處沿江軍寨,也交由朝廷冊封的女真部族接手…而后,就是野人部族源源不斷的南下,各沿江部族被野人反復劫掠、廝殺不休。各冊封部族的力量日漸衰弱,要么內遷請附,遷徙到大江中上游,要么苦苦堅守,直至被野人攻破…”
“哎!先祖見證!我哈兒蠻衛從宣德年間,一直堅守到眼下的弘治年間,足足守了三代人吶!…從部眾兩三千人,廝殺到只剩下四五百人,幾乎是北方下游僅剩的幾處朝廷衛所之一…到了最后,還是被你們南下的兀者山林女真,攻陷了寨子、亡了部落…”
“血目的大神靈啊!這條大江下游的廝殺,永遠不曾停息,也唯有以殺止殺!…你們手里,既然有滿涇衛都指揮使的銅印,滿涇衛肯定也已經不存在了。而南邊劫掠的瓦爾喀東海野人,已經攻破了駐扎暖暖河口的者帖列山衛…”
“至于喜申衛,位于烏蘇里江口要地,是南北往來的必經之處,直面瓦爾喀東海野人、虎爾哈北江野人的遷徙與劫掠!那處鎖江的衛所,哪怕有三支冊封的大部落一同駐防,也早已被攻破數次。負責鎮守的部落死的死、逃的逃,已經放棄江口十多年,任由野人的大部落南下了…”
“讓我想想,眼下這兩千里‘黑龍的尾巴’上,還存在的衛所…從北往南,應該就只剩下福山衛、忽石門衛、亦兒古里衛這三處了。而這三處衛所部落,之所以還能延續,是因為寨子建在險要處,依山傍江、易守難攻!不過,看那些兀者山林野人的說法,南邊六百里的福山衛,也已經被野人們圍攻劫掠,岌岌可危了…”
隨著“坐地虎”酋長阿力的講述,整個黑龍江下游兩千里的局勢,就像是一團撥開的迷霧,逐漸在眾人的眼前展露開來。而祖瓦羅站在全局的角度思考,對于這些“大明大部落聯盟”的布置,自然也有了更深刻的體悟。
“主神啊!沿著浩蕩大江,設立一系列據點。建寨駐軍,冊封周圍部族,控扼各處河口、江口的要地…這依托大江、一條長線的布置,就是大明掌控大江下游,掌握著數千里廣闊流域的辦法嗎?”
“主神見證!南方大明設置的這一條沿江據點的長線,軍事掌控上很是厲害,對周圍部族的朝貢安撫也很成功,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要擴展王國在這片林海的影響,就必須學習曾經統治這里的大明!…只是,大明最終選擇了撤離,這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祖瓦羅瞇著眼睛,注視著大江下游的地圖。這兩千里的江岸,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南下的野人部族,在相互廝殺,或者與大明留下的熟女真部落衛所廝殺。這種廝殺不是一年兩年,不是一次兩次,而是能夠持續十幾數十年!
這就像用繩鋸鋸樹,無論磨斷了多少繩子,死去了多少野人部落,都會有新的繩子補充而來。那棵被鋸的樹,被一點點鋸斷了各處北方的枝干,折斷了各處沿河的衛所。最后只剩下雖然堅不可摧、但光禿禿的主干,還佇立在南方,佇立在遙遠的邊墻之內…
“阿力!南方的大明,真的放棄了這些北方下游的‘軍寨據點’和‘朝貢部落’了嗎?以他們據說數以萬計、如同傳說一樣強大的軍隊,派出幾千軍團,沿著河流北上攻打,應該也輕而易舉吧?…”
“祖薩滿,大明的遼東邊軍很強大,但和我們部族的軍隊,是不一樣的。大明的邊軍出動,是需要“錢糧”,需要很多‘錢糧’的!大軍一旦開拔,耗費之大,多的難以想象!大明邊軍或許只有幾千人出動,但報備給朝廷的人數,就往往是翻倍的規模。而無論是糧秣還是裝備,各級的都指揮使、軍需官、監軍,都要從中撈上一筆…”
“成化年間的兩次犁庭掃蕩,據說每次下來,都花費百萬兩白銀,消耗了朝廷的一年的結余…兩次出兵掃蕩,第一次在成化三年,第二次在成化十五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其中尤其以第二次耗費最大,負責監軍的大監汪直,還有各級軍官,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這還僅僅是掃蕩了松花江一帶的建州女真,從遼東開始的后勤輸送,不過一兩千里…”
“二十七年前,我父親聽聞建州第一次犁庭后,還曾向圣皇帝憲宗奏疏請求,派出大兵,掃蕩大江下游…結果那封奏疏,直接在遼東鎮扣了下來。當時的遼東總兵趙勝,派人把我父親喊了過去,好一頓雷霆訓斥!…”
哈兒蠻衛酋長阿力神情唏噓,伸手指了指建州女真的位置,從黑龍江中游轉松花江,再到松花江的上游。而哈兒蠻衛、奴兒干都司的位置,距離建州諸部,還要向北四五千里!
這要是加起來,從遼東鎮到奴兒干,從松花江到混同江,單是后勤糧食的輸送,就得至少有六千里!要知道,以北方林海的貧瘠,根本不可能從本地的部族那里,獲得什么糧食補給。所有的補給物資,都得靠車靠船,從后方轉運過來。而要維系這樣漫長的后勤糧道,哪怕只是幾千人的軍隊,朝廷得花費多少錢糧?中間的“損耗”、“飄沒”,又會有多少?根本想都不敢想!
“當時,遼東總兵告訴我父親,吉林船廠即將裁撤,不會再造新船。船匠工坊要么廢棄,要么內遷。至于吉林船廠一帶,則交給內附的女真各衛。混同江上的水師船隊會大量裁撤,余部遷移到松花江上游,從此不會再有新船補充,只會越來越少…”
“而遼東總兵也給了我忠誠的哈兒蠻部一個機會,那就是內遷到剛剛被掃蕩一空的建州之地上。只是我父親見過建州女真的慘狀后,心懷恐懼,不敢離朝廷的邊軍太近,又舍不得世代傳承的祖地…哎!早知道今天,就應該趁著當時的機會,舉族南下…”
“血目的主神啊!眼下二十七年過去,曾經縱橫混同大江的朝廷水師,恐怕已經徹底不存在了!而沒有了這樣一支后勤運輸的水師,大明要征討遙遠的大江下游,就維系不了幾千大軍的后勤輸送,幾乎完全不可能了…”
說到這,哈兒蠻衛酋長阿力嘆了口氣。自從二三十年前,朝廷決定放棄吉林船廠開始,整個混同江中下游的朝貢統治,就基本已經宣告結束了。沒有吉林船廠,就沒有大船。沒有大船船隊維系運輸的后勤補給,就無法維持明軍在大江下游的軍事存在。
據說,圍繞吉林船廠是廢棄還是維持,朝堂內部一度爆發過尖銳的沖突。最后,還是文官們拿出的“成化賬本”,壓倒了內宦們拿出的“永樂冊書”。說到底,朝廷拿不出軍費,拿不出一年至少幾十萬兩的銀子,來維系混同江中下游的朝貢衛所體制!
實際上,按照明確的記載,七年后的弘治十五年,大明十三省835.7萬頃的田畝,能夠征收賦稅的,只有422.8萬頃,大約只剩下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都是藩王與士紳,不用交稅的田地。而大明當年記錄的田賦正額,約有1680萬石。此時一石米約0.6兩銀,1680石糧可折銀1000萬兩左右。而整個大明的工商稅、鹽稅,合計才一百多萬兩。最后的徭役與土貢折色,則不到兩百萬兩。兩者合起來是田賦的三成多,300400萬兩。
是的,中興的弘治年間,整個大明一十三省上億人口,歲入只有一千三百多萬兩!而工商稅、鹽稅僅僅占一百多萬,大約78。而這個數字,竟然已經是大明歲入的高峰了!可比起北宋元祐初年,2400萬石米谷、600萬貫折錢布帛,合計3000萬貫田賦的征收,還有田賦兩倍以上,7500萬貫的商稅、折役.明面上的國家歲入,大約是五倍的差距。而哪怕算上明代一石和宋代一石最大1.6倍的差距,那宋代的歲入,也至少有明代的三倍。堂堂大明,鼎盛時期的國家歲入,竟然只有北宋元祐年間的三分之一?簡直以為是記錄的數字出了問題.
等到了后面的萬歷年間,田賦折銀會降到五百萬兩。再到了崇禎年間,那更是讓勤儉的崇禎帝落淚…
所以,大明的錢又去了哪里呢?誰也說不明白,反正朝廷就是沒錢,必須裁撤邊地衛所,必須克扣邊軍軍餉,必須盡量省錢…
“圣皇帝在上!大明的軍隊雖然撤走了,但對于我們這些遠隔數千里,依然愿意朝貢的衛所部落,還是厚加封賞的!”
“我祖父在宣德年間,那時候朝貢方便,幾乎每年都去遼東開原朝貢。只要進貢兩匹馬、兩捆貂鼠皮,就能獲得翻幾倍的回賜。不僅有常見的彩衣、綢緞、酒水,甚至作為世代朝貢的忠誠部落,還能獲得鐵器,有一次甚至弄到了傳家的鐵甲…”
“而從十六年前,也就是成化十四年(1478年),我接任哈兒蠻酋長之位后,一共去遼東鎮朝貢了五次,遵循三年一貢。這些年,野人到處劫掠,截斷沿途道路,攻破衛所,朝貢就艱難危險很多!但朝廷的賞賜還是豐厚的,就連我的指揮使銅印,我身上的那副明軍盔甲,也是成化十四年,我第一次朝貢時給的…”
“哎!算起來,按照三年一貢的慣例,若是我哈兒蠻部還在,等到后年春天,就又是朝貢的時候了!朝廷給的賞賜,只要能帶回來,就是不小的收獲。而真正收獲的大頭,還是帶上部族的皮毛存貨,去開原繁盛的大集市上,和漢人的皮毛商人貿易…那可是能讓整個部落,都好好發上一筆啊!…”
“阿力,你說什么?!后年春天,是哈兒蠻部三年一貢的時候?大明遼東邦國‘開原’城邦的大集市?非常繁盛,什么都有?…”
聽到這里,祖瓦羅眼神一動,頓時生出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