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什么牛巴?我怎么聽不懂…這個碗,原本是我阿瑪的大碗。我記事沒兩年,他就死了,這就變成我的大碗了!他怎么死的?狩獵遇到其他部族,被一錘砸死了唄。好歹留了具尸體,沒被人帶走吃了…然后,我就一直用這個大碗吃飯,一頓能吃兩碗!但吃兩碗也不可能,因為部落里沒那么多吃的…”
“吃什么?往常春天是半碗多稀拉的,夏天是一碗干的,冬天只有半碗稀拉不到。最好的時候是秋天,獵物多,好捉,加上橡子、稗子,能吃上兩碗干的…現在是夏天,這次又沒捉到獵物,要不是你們帶吃的來,今天也只能吃半碗稀的…”
土魯亭山衛是能屯駐千人的衛所,所以山堡的規模很大。哪怕有一半的建筑都塌了,住下五百人馬也完全不成問題。而眼下,堡內算上一百五十人的買馬隊伍,一百多人的部落民,攏共也就三百人左右,反而顯得寨子里空空蕩蕩的。
明軍留下的伙房還算完好,主要是屋頂結實,雨天也不會漏水,因此存放了許多朵兒部收集的干柴。不過部族平日里,也不常在伙房里做飯,更喜歡在伙房外面的火塘燒。嗯,大家都看著食物進鍋,看著食物分配,心里也踏實。
至于偷吃?偷吃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偷吃。要是有部落民偷吃,偷了許多食物,一旦被人發現,那基本就會被打死,直接開始下輩子了。餓?餓是沒辦法的,誰不餓?哪怕是酋長烏都溫,也是三天餓五頓。嗯,三天六頓,一日兩頓。哪有好人家,一天吃三頓的?部族里,尤其是冬天最難熬,是真正山窮水盡、冰雪連天的餓。哪個冬天沒餓死過人?但再餓也不能偷吃!糧食必須得緊著能捕獵的男人,以及懷了孕的女人,否則部落就延續不下去了。
“存糧?哪里存的下糧食?從長長的冬天到春天,所有人都一樣挨餓,像熊一樣餓的眼冒綠光!我是最能打、最能捕獵的酋長,當然是我吃的最多,可也沒法吃飽。要是女人和孩子,就只能吃一點點…打獵?怎么可能天天捕到大的獵物?秋天也不可能,林子里沒那么多鹿和狼啊!平日里就是各種咔嚓脆、酸巴脆、嘎嘣脆,再弄一起水煮了吃…必須煮著吃,不然是拉不出來的!至于呲牙脆、戳嘴脆那就還好,香的很,吃完也好拉,只是比較少…”
在三個首領的注目下,朵兒部酋長烏都溫一邊抱著“頭盔碗”,一邊用手掏著大口吃飯,半點都不閑著。他說的含糊不清,阿力有些沒太聽懂,倒是馬哈阿骨打之前帶著部族南下,是真正茹毛飲血、臥雪吃冰、熬過饑寒的。他一聽烏熊的描述,瞬間就明白了,笑著道。
“祖!這是林子里部族的說法…咔嚓脆是野菜!春天是蕨菜、薺菜、刺嫩芽,夏天是灰菜、敗醬草、黃花菜、野蒜、水芹,秋天就只有土里的馬蓮根…對!味道都是苦不拉幾的,也就黃花菜稍稍甜一點。嗯,都不大頂餓,蕨菜和馬蓮根稍微好些,但比稗子差的遠…”
“酸巴脆就是野果!只有夏秋有,要曬干了盡量存下來,等著過冬。越桔、山葡萄、稠李子、山楂、黑果花楸,都是又酸又澀,沒啥動物來搶,容易找到的…沙果好吃點,帶點甜,容易被鳥啄,被鹿啃了,就比較少。當然,最好的,就是秋天的松子、榛子、橡子!這些是真扛餓的,吃了不是騙肚子,能飽的好東西!…大伙秋天狩獵時跟著松鼠,一般就是為了找到松鼠窩,掏了它存下的堅果。至于那松鼠肉,雖然又香又嫩,但只有一巴掌不到,兩口就沒了…”
“嘎嘣脆,那說得是蟲子!什么蟲子能吃?螞蚱、蠶蛹、金龜子幼蟲、竹節蟲幼蟲、樹甲蟲幼蟲…軟軟的好吃,都是烤熟了或者煮著吃,帶殼的嘎嘣脆!最好吃的?那肯定是馬蜂和蜜蜂的幼蟲啊!吃起來帶點甜味,又軟又嫩,還在嘴里動彈…對!生吃就行!然后把蜂窩里的蜂蜜掏了,那可是真正的好東西,能涂傷口的…怎么掏?身上抹上一層泥巴,再用煙熏。小心別把蜂窩點著了,蜂后也留下,別傷著。這樣過幾個月,就還能再掏一次…”
“至于呲牙脆,那就是稗子了,煮完吃還是呲牙,就和吃沙子一樣,比不得這滑溜的土蛋泥。你說可以磨?沒試過,太費事了,又沒有工具,最多煮完搗一搗…哈哈!戳嘴脆,那就是魚了!我們馬哈部就以魚為名字,最擅長捉大馬哈魚!魚不能生吃,湖神不高興的,會漲肚子死人。不過凍了后,再生吃就沒事,也是最重要的過冬食物…主神見證!我們馬哈部以后的主帳,一定要設在產魚的大海子邊上,那才能養牛馬和捕魚!…”
說起這些銘心刻骨的部族往事,野人女真出身的阿骨打很是激動,飽經風霜的虎臉上也顯出感慨。在遇到妹夫阿祖之前,他馬哈部不就是這么過來的嗎?有時候餓極了,又捕不到吃的,那就得…自己吃自己了…
所以,饑寒交迫、被寒潮逼著南下的野人部族里,又哪里會有什么老人?看看他們野人女真過的日子,再看看南邊那些熟女真部族過的日子!這讓他們又怎么能不發狠,去拼命的殺、去拼命的搶、去拼命的吃呢?!哪怕,吃的是人
“阿骨打,這山里的蘑菇,你們有吃過嗎?有沒有那種非常奇異,能與神靈溝通的裸蓋菇?…”
“你說菌子?嗯…一般的部落民不吃那玩意。吃下去什么樣,拉出來什么樣,一點不頂餓!菌子不煮吧,容易中毒,煮了吧,浪費柴火!只有那些有傳承的部族薩滿,會用奇特的菌子,請神或者治療…但我之前遷徙的時候,也很少遇到薩滿。畢竟,薩滿一般年紀大,遷徙不動,大半估計都死在路上了!…”
馬哈阿骨打搖了搖頭,對于部族的薩滿與祭司,他還是非常尊重的。通古斯諸部始終處于蠻荒艱難的環境中,對自然的敬畏是發自內心的。一位有傳承的薩滿,不僅代表著自然之靈的意志,還知曉許多的經驗與知識。因此,有薩滿的部族,往往會容易存續和壯大!
但同樣,通古斯諸部頑固的薩滿傳承,與他們所處的自然環境契合,也成為抵抗大明漢化的部族象征。等從野人女真的地盤南下,到了海西、建州那些熟女真部落的地盤上,那里的部族薩滿才叫多。一個老薩滿在部落中,往往有能與酋長抗衡的權力,那地位才叫高!
“主神啊!真是野蠻又困苦的生女真諸部…若是王國的祭司把土豆帶來,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讓他們的部族延續壯大…想必主神的信仰,也就能在這些兇悍如野獸般的部族心中,真正扎下根來了!…”
祖瓦羅聽著這些林中部族生存的經驗,看著那些臟兮兮的部落女人和孩子,與他們木碗里裝的野菜糊糊,心緒委實有些起伏。他們的隊伍是西去買馬的,要帶上大量交易的鹽貨,攜帶的干糧也就那么多,必須節省使用,路上還要打獵補充。他甚至不能讓一百多人的朵兒部,人人都吃上一頓土豆泥,而部落的規矩也不會允許。實際上,只有強壯能捕獵廝殺的三四十個戰丁,才有分享這一頓“美味”的資格!
“哎媽呀!真香!這白泥巴哪里挖的?我也帶人去挖些,帶回來吃…感覺比稗子、橡子好吃多了!”
“主神庇佑!烏熊,這‘白泥巴’不是挖的,是種的!嗯,春天種下,秋天再挖出來,就變多了許多…等明年春天,我會派薩滿過來,幫你們種‘白泥巴’,讓你們的部族能吃飽飯!…”
“啊!有薩滿來?能吃飽飯!…好!好啊!真是牛巴的好啊!…”
聞言,烏都溫大喜過望,一把丟下吃空了的、也摔不壞的“大碗”。他又熱情又激動,用蒲扇般的手掌拍著祖瓦羅的肩膀,把阿祖拍的一陣踉蹌。虎奴瞪了他一眼,一把將他推開,他也不惱,只是哈哈熊笑。
“哈哈哈!吃飽飯!吃白泥巴!想想就好高興啊!”
旁邊的阿力終于尋到機會,彎腰撿起那鐵打的“兜鍪大碗”。他翻來覆去的看了會,用力敲了敲,忍不住蹙起眉頭,低聲自語道。
“確實是都指揮使的頭盔,精鐵打的。哪怕生了銹,不知過了多少年,也依然還算結實…土魯亭山衛是千人的大衛所,以前也是排得上號的大部落的!這里有這么堅固的衛所山堡,又有都指揮使的頭盔,不應該沒有信物留下啊?怎么這衛所里的女真部族,只剩下了一百多人,還半點不像漢化的熟女真,反而是完全的野人模樣?…”
“東海主神啊!這里一定有什么東西留下!尤其是鐵的、銅的…對!最重要的,太宗皇帝冊封的,能南下朝貢的…土魯亭山衛的官印銅牌!這個衛所的官印去哪里了?”
阿力沉吟片刻,轉頭看向烏都溫。他努力擠出笑容,對這頭憨熊問道。
“烏熊,我問你…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方方正正,反光發亮的銅印?大概這么大,一頭是尖尖的銅柄,另一面有許多字…嗯,有許多方塊的花紋?…”
“?我聽不懂。你又在問什么?你是不是,又想偷我的東西?我的東西是我的,不是你的!等回頭沒人了,看我一錘砸死…呃!”
烏都溫熊眼一瞪,兇狠的看向阿力,口中也放出狠話。阿力張了張嘴,下意識退后半步。阿骨打眉頭一揚,上前一步,大手重重一拍,打了下烏熊的頭。以烏熊高大的身材,在場眾人里,也只有阿骨打能夠的到。像是祖瓦羅,哪怕踮起腳,都稍稍有些勉強。
“你這頭憨熊,胡亂發什么狠?!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聽到沒?!”
“呃!.”
“聽到沒?!”
“啊!聽…聽你的,額真。”
烏都溫縮著腦袋,臉上的兇色被這一吼一打,直接打沒了。像他這樣只認武力的女真酋長,也只有阿骨打能鎮的住,阿力和祖瓦羅都不行。他有些畏懼的,瞅著阿骨打,嘴里咕囔著什么。阿骨打虎眼瞪著他,想了想,又打一巴掌給了個棗。
“你好好找!那玩意很重要!能去南邊換好東西的…找到了,我再賞你兩袋白泥巴土蛋!還有一袋腌魚肉!…”
“啊!兩袋白泥巴,一袋腌魚肉!”
烏都溫頓時高興起來。他睜大了眼睛,扯著茂密的頭發,真正努力思考起來。
“方方正正…一頭尖尖的?…另一頭有花紋…亮亮的的玩意?…”
“你好好想想!你阿瑪,有沒有傳下什么其他的結實玩意?不應該只有一個大碗…好好想想你住的地方,你阿瑪住的地方,還有你瑪法阿爺住的地方?…”
“啊?我住的地方?那肯定沒有。阿瑪住的地方?那不就是我住的地方嗎?他尸體都是我收的…我瑪法住的地方?他早早就死了,我阿瑪都不記得他,誰知道他死前住在哪?…亮亮的東西?瑪法阿爺…咦!我好像有點印象,真的有點印象!…”
烏都溫熊一樣眨著眼睛,眼神里現出沒有被污染過的清澈。他的世界只有一點點大,他的腦袋很干凈,他所有的記憶都很鮮活,就像他二十多歲的年紀一樣…片刻后,他突然一拍熊腿,轉頭就往山堡外跑。
“啊哈!亮亮的東西,瑪法的東西…我想起來了!我想起在哪里見過啦!…”
“啊?!烏熊,你想起了什么?你往哪里跑?!…”
“我去對面山上的林子,我瑪法現在住的地方!…你們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我這就去挖了我瑪法阿爺的墳!…”
注:彩蛋章是東北局勢圖,也有買馬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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