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信則道:“陛下,當務之急,是搞清楚淮地氣運之變的緣由。”
祂身為神靈,對香火氣運的變化最是敏感,自然清楚淮地這等關鍵之處,氣運一旦變化,意味著什么。
“無論變化源于何處,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宇文邕卻是語氣堅定的道,“朕已經下令,讓梁士彥領一支兵馬,自河南而下,也去爭奪淮地!此地,陳國能取之,我大周自然也可!”
獨孤信一聽,立刻就道:“如此出兵,太過冒進,淮地畢竟是南朝故地……”
“若算起來,關中也是他南人的故地!”宇文邕大手一揮,揚聲道:“朕削權臣,整兵馬,令大軍出擊,與齊國廝殺月余,百戰浴血,將齊國大軍牽制于河東一線,陳國卻趁機偷取齊國之土,我派人過去問候一二,那是應有之意!”
獨孤信卻道:“如此,豈非是外力施壓,就怕陳國心生忌憚,與齊國媾和……”
“這樣正合朕意!弱者聚在一起,豈不是正好一并鏟除?”
宇文邕哈哈大笑,跟著就指著墻上輿圖:“再說,淮地為兩國反復爭奪,已為死結,就是他陳頊、高瑋愿意講和,兩國朝廷中的腐官,也斷然不會允許,否則他們如何立足?”
宇文邕見獨孤信還待再言,輕輕一笑,話鋒一轉:“愛卿,朕非一時起意,此舉也是為了聲東擊西。大周和齊國鏖戰多時,國庫空虛,兵力匱乏,朕思本來思量著,是不是該暫停攻勢,但愛卿既說天下有變,那此番大戰,尚有可為!”
說到這里,他招招手,走到輿圖跟前,指著中原東部,道:“愛卿且看,咱們如今和齊國僵持于河東,局面近乎是一團死水,如果能能在齊國的南邊點起火來,讓他首尾不能相顧,進而調動齊國的兵馬,就能打破僵局!朕,要的不光是城池人口,還要一場大勝!”
宇文邕越說,聲音越是響亮,眼神霍霍。
“朕需要威望!之前宇文護欺朕年幼,專權內外,倒行逆施,以至于大周看著強盛,但人口、錢糧其實都進了國中貴胄、寺廟、道觀的口袋中,以至于此番動兵,根本不能用盡全力,稍有起色,便后繼乏力,他們的利益在國中盤根交錯,朕要挾大勝之威,將這些腐朽根須盡數斬斷!再造大周!如此,方能上下一心,去一統天下!”
獨孤信聽著這話,神魂顫抖,竟從這肉身凡胎的皇者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滂沱氣勢!
祂亦是第一次真正從宇文邕口中,得知這位帝王的計劃!
不過,旋即想到天下局勢,又不由嘆了口氣。
正好這時宇文邕又問:“此番變故,可能令朕的兵馬,一口氣將那河東之地徹底吞下?”
獨孤信沉默片刻,才道:“難!”
接著,他不等宇文邕開口,就壓低聲音,朝著上面指了指,道:“即使王朝之事能有轉機,卻也得看那些幕后人的意思。”
宇文邕一聽,臉色就陰沉起來。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朕聽說,這仙門有規矩,不能干涉凡俗,莫非這兩國軍征之事,還能有人過問?”
獨孤信嘆了口氣,道:“仙家宗門妙法眾多,而且背景深厚,過去有著諸多牽絆,又顧忌臉面,還守著規矩,可陛下要一統天下,這時改天換地的大事!一旦成之,則陛下得天之眷顧,出口成憲,調理陰陽,就是陰司也要顧忌幾分,這等大事,已經足夠仙門不顧顏面,直接插手進來了!”
宇文邕的臉色更加難看,雙拳緊攢,但馬上松開,又道:“朕聽說昆侖、終南為仙門之尊,朕愿意請兩家道人來長安,以師禮敬之,能否令兩家助我?”
獨孤信遲疑片刻,才道:“除非以周國之國運為禮,冊封兩家為國教,封兩家掌教真人為過國師,否則怕是不能說動兩家!”
“以國運予方外,此乃短命之兆,朕不為也!”宇文邕搖搖頭,“朕還聽說,有造化一門,此處扶持凡俗當權之人,朕以福祿予之,能否引為助力?”
獨孤信拜道:“造化道良莠不齊,心思難測,且多縱橫之意,曾有人言,不怕天下亂,反而怕天下安寧,若要一統,則……則該是他們挑選至尊,而非受至尊約法。”
“笑話!”宇文邕終于難以抑制心中怒火,“這是什么道理?這些修仙之人,難道還盼望著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
“陛下慎言!”獨孤信趕緊出言,“仙門各宗所求不同,但如那佛門之流,能在短短百多年間,就流傳甚廣,其實還是靠著眾生皆苦……”
宇文邕面色鐵青,問道:“朕貴為一國之君,莫非在修行之人看來,朕與國,就該被他們隨意拿捏、肆意擺弄?”
獨孤信一怔,左右看了看,才道:“陛下,凡俗之人在他們眼中,并無高下之分。”
點點頭,宇文邕竟不多說,反平靜了幾分,道:“多謝愛卿告知,朕心里有數了,朕有些困乏了。”
獨孤信馬上就道:“微臣告退。”只是最后,還是低語道:“陛下,不可意氣用事!否則,恐怕難承仙門怒氣!”
宇文邕擺擺手,并不回答。
獨孤信便化作一道神光,離去了。
嘩啦啦!
待得獨孤信一走,宇文邕忽的將手邊桌案一把掀翻!
“僧道修士,皆為天下蛀蟲,有此等阻路大盜在,朕之大志如何舒展?天下如何混元歸一?百姓如何安寧?”
那桌上的筆墨紙硯砸在地上,引得殿外的宮女宦官齊齊跪倒稱罪。
宇文邕看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的道:“無罪,都起來!”
跟著,他卻是一下子坐倒,半晌無語。
角落,一點黑白之氣緩緩顯化。
昆侖秘境。
八宗諸老或是真身,或是投影,忽然齊齊心有所感,皆察覺到天地間的一點變化。
這時。
“諸位,自神藏開啟后,多虧幾位在此鎮著,否則這局面還真不知道,會發展到什么情況!現在,轉世諸仙有五人來此,自然有我昆侖探查來龍去脈,諸君可以離去了。”
元留子老道忽的起身,與眾人拱手。
周天星斗大陣已然散去,星辰光輝不存,眾修之念,自然也不再與神藏相連。
實際上,自神藏關閉之后,仙門八宗的諸老,已經有幾人前前后后離開了幾次,便是還在此處的,往往也有神魂出竅、意念神游的情況。
只是……
“聽說淮南那邊有了變故,師兄,你該是知道內情的,不如說說,可是有人得手了?”金烏子忽的開口詢問,一下子就將其余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過來了,“總不能讓我們來了,就都來了,讓走,就都攆走,那也太過隨意了。”
淮地,對于他們這些道門中人而言,本就是一個有著不同尋常意義的地方。
元留子并不意外,更是早就得了吩咐,于是笑瞇瞇的道:“不錯,淮南之地的萬民之念,本就與眾不同,便是吾等想要探查都十分不易,對其中局勢的變化,往往不能拿捏掌控,而今,那里確實是被人得手了,只是因為那人的氣息殘留,諸位尚未察覺罷了。”
一時間,諸老的臉色,都有幾分變化,就連道隱子也不例外。
望氣真人馬上就道:“淮南乃那亂世魔頭起兵之處,也是道門菁英隕落眾多之處,不是早就被陰司鎮住了嗎?”
金烏子卻道:“淮地既已有主,那也沒什么必要偽裝了,畢竟這些年來,各門各派都有弟子前往探查,甚至派了弟子常鎮,只是咱們這些上了點境界的不好出手,咱們一出手,局勢就要升級,只能讓門下弟子打著歷練的旗號過去。”
福德宗掌教周定一,道:“這本就是下棋,該是棋子爭鋒,畢竟那片地真要是吾等掌控,氣運牽扯之下,對宗門并非好事,但門下弟子則無需考慮許多。”
“不錯。”
余下幾人也都點頭,然后就看向元留子。
“師兄,得手者何人?”
元留子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朝道隱子看了過去。
他這一看,其他人也紛紛看了過去。
然后,他們就悟了。
“定然又是扶搖子!”
金烏子語氣篤定,話語中起初還有幾分驚訝,但馬上就近乎肯定了。
莫說是他,就是其他人也是一般模樣,在場幾家,個個都是先意外,后恍然。
只有那福德宗掌教,神色頗為沉重,忽的心神一動,屈指一彈,便起身道:“此間事了,貧道便先行告辭了。”
金烏子見狀,揚聲道:“既是下棋,總要明白觀棋不語的道理,也得愿賭服輸,否則這規矩一亂,人人不走章法,反倒是那執掌牛耳的大門派最吃虧,因為下面的人都不守規矩了。”
周定一腳步不停,乘龍而去。
見得其人去了,金烏子才對身邊的道隱子說道:“他這一去,估計有的忙了,聽說齊國局面不利,先前河東失禮,現在淮地生變,他那宗門與齊國關系不淺,這次回去,有的忙碌,你不如也盡快前往淮地,省得橫生枝節。”
道隱子則道:“貧道已托師弟前往,但確實該告辭了。”
另一邊,福德掌教周定一,并未立刻離去,而是先要往密林深處拜見長發男子,卻被告知那位暫不見客。
于是,他也不停留,分開兩界,一步踏入終南秘境。
結果剛剛坐定,就得了個消息——
“師尊,焦同子師兄,他……他已是長生久視!”
“嗯?”周定一聞言頗為詫異。
通報之人該是他的心腹弟子,就道:“您吩咐過,讓焦同子師兄日后專心清修,不要插手門中事物了,但如今他卻又長生,又該如何安置?”
“他心魔內生,難以自拔,心境早就破了,該是難以長生,如何會有這般變化?”周定一詢問起來,“可知緣由?”
“弟子聽說,是灰鴿子過去拜訪師兄,說了些外面的消息……”那弟子回憶起來,“他們提起了太華山的扶搖子,說此人一步長生,堪比歸真,焦同子師兄就大笑一聲,說什么‘悟了悟了,我正該一人之下’,接著就突破瓶頸,長生久視了!比被您看好的那幾位,還要順暢!”
“又是太華山的扶搖子?”
周定一瞇起眼睛,神色變幻之間,忽然問道:“段長久可有消息傳來?”
“先前他曾經傳信,說是造化道的人,要在淮南搞事,但已經被他探查到跟腳,正去探查。”那弟子說完這一句,注意到周定一表情微變,就問:“師尊,可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周定一就道:“派兩個外門弟子,要在凡俗有些身份和財力的,讓他們去淮南走一趟。”說吧,一揮手,兩張符箓落下,“讓他們到了淮地將此符貼在身上,切莫忘記!”
那弟子一愣,也不多問,點頭稱是,接過了那兩張符箓,然后小心探查,感受到符中的隱匿之意,便大概猜到了這符篆主要是用來遮掩和隱藏自身的,心頭不免疑惑。
周定一瞥了他一眼,也不說破,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塊白玉令牌,道:“齊周之戰,局面對齊國頗為不利,你將這個送往齊國,讓那幾位外門弟子依令行事。”
“弟子領命。”那人接過令牌,匆匆離去。
看著其人遠去的背影,周定一微微瞇眼。
“如此一來,我福德宗就要徹底攝入到這凡俗王朝的紛爭之中了,不過有八十一年的時間作為緩沖,再加上有星羅榜鎮壓氣運,關鍵時刻還是付出一定的代價,夠做個切割的,不過,前提是不能輸!”
他的身上氣息澎湃!
“輸了,我福德宗便要成為那代價!”
“想要涉入凡俗,又要不被牽扯,這幾乎是自相矛盾的一件事,但從造化道和淮南殘韻來看,還是有一定的辦法做到的,這其中的關鍵,在于延遲!在于時光!”
淮陰將軍府中,陳錯坐于后院靜室,閉目沉思,漸漸有所領悟,于是伸出手,將一粒種子灑出。
頓時,在他的身前,那靜室的地上,居然有一株稻穗破土長出。
“涉入凡塵,自然要付出代價,直觀的說,就是要受到反噬,畢竟既要長生,還想掌握凡俗權柄,可謂貪心不足,就算沒有陰司的制約,也要受天譴;不過,從蘇定的只言片語來看,造化道用的,是一種延遲償還的方法,反噬雖然還在,卻不是立刻爆發,而是積累起來,延后爆發!”
他攤開手掌,一團絢爛光影在掌中流轉。
“這一延后,就有了準備時間,能慢慢應對,只要不超出積累的極限,都可以慢慢疏導,只是這個疏導之法,還需探查一二,或許從其他長河支流中,得到一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