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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整理出來的?”
李斯眉頭一皺,看著陳錯那張年輕面孔,本想出言反駁。以他的見識,決計不會認為,一個這般年紀的人,能無師自通的開創出嶄新學派!
便是自家老師,能推陳出新,自演學說,那也是靠著儒家前人的傳承、積累。這做學問,哪里是往山中一鉆,閉門造車個十幾年就能成就的?
不過,李斯這嘴里的話尚未說出,就被陳錯深深一看,不知怎的,卻是心頭一顫,那反駁的話竟是不敢輕易出口!
待他回過神來,才暗自心驚,蓋因他隱約之間,竟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如同自家老師一般的氣勢!但其師荀子乃是當世大賢,名傳四海、氣養東方,那是何等威望?一身氣勢,不僅是學識的沉淀,更是幾十年來,為上者尊,為低者仰,才能塑造。眼前這人,年不過三十,哪里來的這等氣度?
一念至此,李斯躊躇了一下,定住念頭,心里靈光一閃,說道:“先生這話,卻又與自家的興衰之說有些出入了。按你的說法,只要收攏消息,從中尋得脈絡,就能見興衰,可見一家學說之興盛,其實也要靠之前的積累,若只是一人,如何能在短短時間內,尋得興盛之機?”
“君子可謂見識不凡,一句話就說到了關鍵。”陳錯哈哈一笑,似乎沒有聽出李斯話中的挑釁之意,“那百家學說遍行于天下,自然不會是突然就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有其脈絡,其興盛的根源,其實清清楚楚,只待梳理,便能明白。”
其實在第一眼見到李斯的時候,陳錯就知此人不凡。他的神通術法雖受壓制,但本質未變,又曾加持天道法則,如此近在咫尺,又豈能注意不到李斯身上即將興盛的那股子勢頭?甚至只是略加感知,截取前后幾息時間的信息,便知曉了眼前這人的身份。
不過,陳錯同樣看出來,這李斯已然學成,像是塑造好的樹木,已無被自己再行加工的余地,卻正好作為跳板,來將興衰之名傳揚出去。
于是,他根本不管對方話中的質疑,反而順勢而為,目光掃過面前眾人,笑道:“諸君不是好奇,如何從脈絡中,看出興衰趨勢么?我知道,諸位中有好些人,其實是覺得我乃是一時僥幸,碰巧說對了局面,那咱們不妨反其道而行,就以這百家興盛的局面,反過來拆解其過程,追溯其源頭,來搞清楚,為何這百家能夠興盛。”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
李斯卻是眉頭一皺,敏銳的意識到了對方的目的,似是想要從自己的問詢中借題發揮,這心中就有幾分不喜,忍不住又道:“先生這話有些怪了,百家能夠興盛,自是因為天降圣人,參悟世間道理,再傳之于世,而后圣人弟子、再傳弟子踐行學說,傳于四海,代代參悟,最終方能成就。”
話里話外,依舊在暗指學說之成,固因圣人開辟,又有賴于眾人世代參悟完善。
這道理也聽得眾人不由點頭,連遠處正在觀望的那中年男子都不由暗暗點頭,但緊跟著,他又好奇起陳錯會如何回應。
陳錯卻還是笑著,反問道:“圣人即便真是天授,為何會突然扎堆出現?學說固然需要幾世積累,又為何會在這時并立?這其中的道理,諸位有沒有想過?”
眾人聽著這話對各家學說的圣人皆有不敬之意,都不免色變,又有哪個敢貿然回答?甚至人群中已經有人暗暗叫苦,心生退意,想著莫要因為今日之事,得罪了哪家學派的學徒才好。
須知這戰國十分,貴族與黔首還是涇渭分明,宛如兩個世界。而那各家貴族、士人之間,多多少少都沾親帶故,真要是有什么消息,傳遞的固然不快,但范圍卻著實不小。
正因如此,陳錯的這個問題,一時無人回答。
倒是那李斯毫不避諱,問道:“那按你之言,又是如何?”
“那自是因為諸國紛爭,打破了原本的禁忌,令學問以兩種方式擴散傳播,方有如今的盛世。”說著,他也不等眾人反應,從身邊的石桌上,拿起一卷竹簡,“學識也好、學問也罷,歸根到底要有為學的途徑,畢竟不可能人人都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從天地萬物中感悟出文章道理。但諸位請思量,在幾百年前,這些承載了學問的竹簡,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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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就算諸位都是貴胄之后,但家中藏書又有幾何?”
眾人聞言,都是不明所以。
李斯卻是心頭一動,若有所思。
陳錯也不管他們,只是道:“諸國紛爭之前,周室分封諸侯,給的是地與人口,卻非學問。那治世之術也好、制勝之道也罷,乃至尋常的詩詞歌賦,可都為王官把持,是為學術官守,那學問都在官府,不在民間!那時候王位更迭,世卿世祿,皆有其位,各司其職,唯有王官與其子嗣方有資格教授學問,能學者幾何?學問若流傳于宮廷,自然不見學派。”
“啊?還有這段歷史?”
人群中,如夏菁等人面露詫異,彼此對視,不知真假,最后都將目光投向了李斯。
須知,這時的文章都是刻在竹簡上的,那一卷竹簡既不輕便,亦不博大,記述一本書,往往要十卷、百卷、幾百卷!一次搬運,都要車載馬馱,想要抄錄,都要拿著刻刀,孜孜不倦的刻上一個月、兩個月,又哪里能輕易傳播?
后世知識能快速流傳,和輕便而又容易抄錄、謄寫、拓印的書本有很大關系,更不要說陳錯穿越過來之前的那個時代,信息傳播擺脫了紙張,化作洪流,一下點擊,便能知無數事情,乃至發展到最后,都成無數碎片,觀則浮躁,漸成繭房了!
有鑒于此,哪怕是貴族子弟,一生所能看之書也十分有限,而且往往看的各不相同,一本左傳注釋就能塑造一個書香門第,三卷春秋便能鎮壓氣運、傳于后人!
至于這有關于幾百年前的歷史之事,就更是少有人能知曉,何況眼前這些年輕人?
便是李斯,其實都一知半解,他在荀子門下為學,主攻的也不是歷史,最多聽自家老師談論的時候,提及一二,所以這時同樣驚疑不定。
陳錯看了他一眼,笑道:“荀子曾言: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父子相傳,以持王公。由此可見,在諸國紛爭之前,那典籍文獻皆有其數,是由專門的王官管理,備之公用。最后甚至于發展到,這些王官父子相傳,不知其義!若不是最后,這些學問典籍,從王庭中傳出,到了民間,便是真有圣人,又有幾人可為學?”
李斯聞言一愣,腦海中回憶起老師的音容言語,竟是一般無二,不由驚訝。而他這幅表情,落在其他人眼中,更是讓眾人心頭驚駭,再看陳錯,神色已變,有如面見鬼神!
這人是有真本事,真學問的!從他身上,真的能有收獲!
一念至此,許多人的心思又活絡起來,尤其是那夏菁,更是眼神火熱,當即就作揖問道:“敢問先生,方才所言的兩種學問傳播,不知是哪兩種?”言語間,已初顯恭敬。
眾人立刻側耳傾聽起來。要知道,這些史家真言,便是他們想要知道,往往也要拜師求學,輕易難以聽聞,甚至自家長輩多數都不知曉,哪里會不知道珍惜?
陳錯也不說破他們的心思,或者說,他本就是要打出名頭,一如當年的一篇《畫皮》。
“這第一種,乃是源于周室內訌。先有惠王與襄王因王子頹與叔帶爭位之事而內訌,使得太史司馬氏帶著諸多王室典籍避難奔走,投于晉國,使得王庭藩籬松動。后有景王與敬王紛爭,景死而敬立,王子朝起兵不成,便領著毛氏、尹氏、召氏、南宮氏等勛貴與白工,攜王室典籍,奔于楚國,使得學問徹底打破藩籬,南下四散!若嚴格來說,這源于周室之爭的學問奔走,其實影響有限,但卻使得周室王庭失去了控制和約束學問的能力,那各地諸侯從此也有了治學理知之能,是為百家并起之鋪墊,這便是興盛之前的根基,若無此基,那一切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原來如此……”夏菁等人聽得津津有味,各自記憶,生怕漏掉半個字。就是李斯,亦覺得大開眼界,并且隱約從中看出了某種脈絡。
“怪哉!”
遠處,中年文士嘖嘖稱奇,撫須低語:“此人竟對這些舊事如數家珍,到底是什么來歷?”
“老師?他說的是真的?”邊上,那少年卻是滿眼好奇。
“不錯,說的都是真的,但過去之人,多著眼于周室的權力紛爭,倒是少有人談及司掌典籍文書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