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一片靜悄悄。
過了許久,在父皇的追問中,四阿哥終于深深磕下頭去,在那么一瞬間,他腦海中忽然想到了櫻兒曾經提過的四個字。
倒是十分妥帖。
“太子被廢,家國不寧。”四阿哥對著康熙,痛心地道。
“家”不寧——是從手足兄弟的角度來說。
“國”不寧——則是以臣子的身份來評判了。
其實,縱然讓眾臣來舉薦新太子又如何?
就算舉薦了,皇阿瑪一句打回去,還不是無用之功?
皇阿瑪老了,皇子們卻年富力強,羽翼漸漸豐滿。
對如今的皇阿瑪來說,他更希望的是純臣、是孝子,而不是跟老子搶位子的逆子——四阿哥想。
從上一次,皇阿瑪當著他的面,叱罵直郡王為“亂臣賊子”,吐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四阿哥就徹底確定了皇阿瑪的心意。
一個人或許可以掩飾自己向往、喜愛的東西。
卻很難掩飾自己厭惡什么。
而這兩者,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兩面——猶如日與夜,黑與白。
所以,反其道而推之,也是一種法子。
康熙頹然坐在龍椅上,瞧了四阿哥好一會兒,忽然又狐疑起來。
他微微瞇著眼,深深地打量著四阿哥問道:“老四,你當真是這么想?”
四阿哥誠摯地道:“不敢欺瞞皇阿瑪,兒子誠然如此思量。”
康熙不再說話,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扳指在桌案上輕輕扣了扣:“老四起來。”
梁九功哧溜就上去把四阿哥給扶起來了。
四阿哥站直了身子,仍舊默默低垂著頭。
他敏銳地意識到:皇阿瑪的心里,只要想到廢太子,仍然難忘父子舊情。
如果東宮之位,一定急需一位皇子來坐的話,皇阿瑪一定寧愿復立廢太子,也不肯讓他認為的“妄蓄大志”的八阿哥來坐。
所以皇阿瑪才問這些話。
從表面上看,皇阿瑪想要的:是在眾皇子之中,尋求一個堅決附和自己、將復立太子的想法,替他宣之于口的人。
但實際上,皇阿瑪內心想要的,只是一絲安慰。
想要人能懂得他萬乘之君的尊榮外表下,安慰他痛苦悵惘、惶恐不安、進退兩難的一面。
帝王之位,高處不勝寒——在那個位置上坐得久了,下面人連他愛新覺羅玄燁的面目都看不清了,仿佛化成了一尊虛妄的神像。
人們只知道坐在上面、身穿龍袍,威風無比的,是權掌天下的真龍天子。
是絕對的權威者。
于是大家跪下,山呼萬歲,諸般號令,莫有不從者。
但是沒有人想到:真龍天子也會恐懼,真龍天子也會孤獨。
只有四阿哥,撫慰了皇上的恐懼與孤獨。
立太子之事非同小可,宮中連議數日,人心浮動。
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康熙沒過幾日,居然主動地提到了八阿哥曾經結交過的那個相士所說的話。
連“大貴”兩個字都重新提了。
不少人都以為皇上怒氣已消,心意浮動——于是甚至上至王公大臣,下至七品知縣,全國上下許多人都跳出來保舉八阿哥。
大學士馬齊、刑部尚書阿靈阿、左都御史揆敘更是出頭不斷。
康熙強壓怒火。
他提出讓大家來推薦新太子,不過是一次試探,想更透徹地看清楚:到底哪些阿哥已經有了所謂“大志”。
也想順藤摸瓜,掂量掂量眾皇子在朝中的勢力有多大。
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八阿哥已經在這般失利的情況下,勢力依舊延伸到了朝廷每一個角落。如星星之火、片刻即可燎原。
京城之外的人們不知道八阿哥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都聽聞他德才兼備,禮賢下士,是天下士子口中的賢明八爺。
所謂人心所向——才是最可怕的。
二因為人心是不可控的。
得民心者,得天下。
康熙四十八年春,廢太子復立。
至于廢太子礽的罪行,康熙則斬釘截鐵的對朝中眾人解釋:太子之前之所以行事顛倒、乃為厭勝所害”。
都是大阿哥找來的蒙古喇嘛行厭勝之術,才會把太子坑成這樣。
如此一來,再沒有人敢吭一聲了。
太子礽默默地站在殿堂之側,眼光掃過那些曾今在他被廢之時,落井下石的大臣們。
大臣們噤若寒蟬。
太子復立的這事兒,仿佛一塊大石沉入水面,在飛濺起無數的浪花和蕩漾起一圈圈漣漪之后,水面終于恢復了平靜。
暗里涌動許久的朝堂之爭、東宮奪嫡之戰,總算暫時安生了下來。
就在太子被復立后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一道圣旨緊接著又下了來——康熙將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祺晉封為親王,分別是誠親王、雍親王、恒親王。
七阿哥和十阿哥封為郡王。
九阿哥、十二阿哥和十四阿哥封成了貝子。
這距離上一次——康熙三十七年分封皇子,已經過去了足足十一年。
宮里來人傳旨的時候,四阿哥還在前面書房會客。
喜從天上來。
他帶著一府的人接旨之后,按照規矩,就得盡快進宮謝恩去了。
四福晉激動得起身的時候都差點絆了一下,幸好身邊的奴才眼疾手快,把她給扶住了。
親王啊!不是郡王,是親王!
這可是王爵中的第一等。
天氣已經往夏天里走了,在書房只是略微走了那么幾步,四阿哥身上一層薄薄的熱汗。
怕身上有汗味不敬,四阿哥讓奴才伺候著簡單擦洗了一下,換了一身衣裳,這才往宮里去。
一路上,四阿哥坐在馬車里,心里如明鏡一般:不得不說皇阿瑪這帝王心術還是厲害。
打個巴掌再給個棗。
太子剛剛被復立,皇阿瑪就分封了這么多親王,不但分散了大家對太子復立的注意力,更徹底宣示了皇權的至高無上:朕可以收回,也可以給你們。
榮辱得失,只在朕一念之間。
更重要的是,這一番大封諸皇子之后,不但緩和了阿哥們之前奪嫡時,劍拔弩張的尖銳局面,更微妙地形成了各個勢力彼此制約的格局。
只有讓皇子們彼此牽制,才不會陷入瘋狂搶奪東宮之位的混亂中。
這就如同一塊糕餅,分得越細碎,每個人吃到的就越少。
每個人都吃不飽,就都沒足夠的力氣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