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舉起還正常的那只手,取下臉上的銀色面具,那張臉屬于塞拉,陸凝在她的臉上看到了第三種神情——空洞而又澄凈的笑。
“好久不見,陸凝。”
“應該還沒有過很久。”陸凝看著她,察覺到了一個事實,“你變成魔人了?”
“是的,不過這對我們沒什么影響,不是嗎?我們回鎮上去好了,可以慢慢聊。”
塞拉讓一些烏鴉飛到了陸凝身邊,這些烏鴉的力量奇大,僅僅十幾只就將陸凝托到了空中,兩人坐在鳥群上飛向了白湖鎮,而從天空向下張望,除了植被全部枯萎,其余的竟是沒什么變化。
只花了十幾分鐘,兩人就在鎮門口降落了,那些原本古舊的建筑早已變得更加破敗,可還沒等陸凝仔細看看,一幕令她也感到驚訝的景象出現了。
左手邊不遠處的一座房子忽然脫落下來了一塊墻皮,但這么說也不精確,因為陸凝看到的是墻皮忽然消失了一塊,而地面上多了一堆黑色的臟塊,奇怪的是在她腦海里卻補全了這塊墻皮脫落的全過程。
“別看太久那個東西,否則你會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塞拉拉著陸凝快速往前走去。
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房屋也都是廢棄生灰的模樣,直到回到鍍錫酒壺,陸凝才感覺這里似乎沒怎么變過,這也是鎮上少數沒有荒廢的建筑物了。
“大家都不怎么出來了,不過還保留了一些以前的東西……我記得你好像很喜歡喝蜂蜜酒來著?”
這感覺很奇怪。陸凝看著塞拉,對方的語氣就像是和一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寒暄,雖然從時間上來看確實如此,可是在不久之前她不是也在森林里襲擊過自己嗎?
陸凝就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那是你?”
塞拉的回答讓她一怔,隨即想起自己一直坐在駕駛座上,塞拉自車后現身,當然沒看見開車的人是誰。而那輛房車在她的記憶中估計也早就模糊了。
“是的。”
“我只是偶然得到了坐標的呼喊,然后過去看了一眼,稍微追了一下。”塞拉在吧臺后取出保養完好的調酒工具,“如果知道是你的話我大概都不會去追。”
她并沒有開始調酒,而是從另一個桶里先倒出了一杯蜂蜜酒,經過歲月打磨后的酒液更加香醇濃厚,可陸凝卻無意品味,只是緊皺眉頭。
“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剛才的房子……”
“在此之前,不如先跟我說說你知道的東西吧?我很好奇在那個時候你究竟了解什么……我們都是魔人,不需要隱瞞什么秘密。”塞拉開始調酒了,而這次的工序比陸凝此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顯得復雜。
陸凝深吸了一口氣,甜蜜的香味讓頭腦冷靜了一點,她將此前的異狀從腦海里剔除,說出自己的猜測,當然,保留了有關集散地身份的部分。
從她探知湖邊小屋,并自利馬口中得知了有關魔女的一些信息之后,她就有了一個猜想,這個猜想如今看來也基本得到證實了。
首先,集散地給游客們設下的最大的信息陷阱,就是魔女和魔人。
人類方的信息內容里并沒有半個字提到和魔女有關,除了魔女回歸這個場景標題以外,所有任務指向的線索都是魔人。而那個可選任務當中解決根源這種問題也就自然而然地被順著邏輯歸結為“解決魔女”,這種集散地給一些先知型信息在場景里并不罕見。
這是錯誤的,第一個錯誤是此前稻原綾乃所指出的,人類方的解決根源并非是解決魔女,而是將這個魔女糾纏已久的小鎮根除,但是她并沒有意識到第二個問題,也就是第一個錯誤的源頭。
游客們認知中的“魔女”全部都是魔人。
借由集散地那隱喻一般的信息,人類方發生了和鎮民們最嚴重的認知割裂,也就是將鎮民傳說當中的那些魔女當作任務中所謂要回歸的魔女來對待。然而集散地認為的魔女和鎮民認為的根本就不是一個事物,那些此前傳說中掌握了力量的全部都是在共鳴下誕生的魔人,如果有哪個人類方游客意識到了這一點,那么此前所有有關魔女的信息恐怕都會被立即計算為魔人的相關情報——然而沒人想到這個,反倒覺得信息難找是正常的。
以上這部分想法略去了大部分,陸凝和塞拉說的則是后一個重點。
那些都是魔人的話,魔女去哪了?
“是的,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但是沒想到你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到了這件事……是因為魔人的關系嗎?”塞拉問。
“不,因為我見過許多瘋狂的景象,也遇到過時間的困局,所以思路也開拓了一點。”陸凝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潤了下喉嚨。
“魔女是一種現象,而非什么個體。”
她先說了結論。
“具體來講,是一種時間現象,并發的空間、共鳴等問題也是魔女這個現象的副產物,我們也許可以將其定義為一種生命,但很顯然和常規認知中的生命并不相同。而從現在這個白湖鎮看來,‘它’應當是存在于白湖鎮的過去到未來的整個時間軸上,因此它無法離開,嗯……無法以我們所認知的方式離開。”
“繼續。”
“因為是在所有時間‘同時’共存的,它很輕易地就能知道所有人遇到的困境,也很容易將來自未來的知識流傳到過去,或者‘它’有自己的思想,而被這段思維擊中的人或擦過的人就會產生共鳴。至于空間的阻隔根本沒有意義,所以我并不知道湖邊小屋和這個礦洞究竟是為何而存在的。而那個回歸儀式……”
“那不是回歸儀式。”塞拉終于開始講述她知道的東西了。
“嗯?”
“也不準確,用你的話說,對我們來說,那是回歸吧。”塞拉搖了搖頭,“那是魔女為自己在無數時間上尋找的物質載體,是組成一個它概念中人類的五個要素,也就是外殼、記憶、心靈、精神、生死。外加一個坐標,來確定它‘回歸’的物質世界。”
“那些東西代表這些?”
“魔女之衣,一具人類的外殼。”塞拉用悠揚的語氣說道,“魔女之誓,代表記憶;魔女之心,代表被留存的心靈;魔女之瞳,代表一個人精神的窗口;魔女之骸,代表生死之間的輪回轉換;最后是魔女之鑰,一個坐標。”
“前面五個我都好理解,坐標是什么意思?”
塞拉笑了起來。
“這就是你還不了解的這個世界的真實。”
她將空閑的那只長滿羽毛的手舉起來,陸凝注意到手上的羽毛已經脫落了很多,重新顯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膚,只是過于蒼白,甚至看得清里面的血管。
“你猜測的大部分都是正確的,唯一的一個問題就是,魔女并非存在于白湖鎮的時間軸上。”
“哦?”
塞拉將角落里的一個竹絲刷拿了過來,放到陸凝面前。刷子的韌性很好,但過了這么久,除了被一圈鐵箍緊緊扎起的末端以外,別的部分都呈放射狀翹了起來,看上去形狀挺像一個羽毛球。
陸凝略微愣了兩秒,隨即意識到了塞拉的意思,眼睛陡然睜大了。
“它存在于這個現在所關聯的無數‘過去’中,而那些過去永遠無法抵達你眼前所看到的這個現在,卻可以依靠堆積來對現在形成影響,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稍微花了一些時間,陸凝才想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你是說,那個房子是……”
“還有我的手,估計在某些過去當中,我的手被切掉了,所以如今作為魔人的我需要額外花費一些能量讓肢體恢復……這個突兀的變故造成了剛剛的狀況。”
隨著她的話,羽毛已經完全脫落,嶄新的手已然生成。
“由于過去的數量實在過于龐大,縱然對于現在的影響不足千分之一,但疊加到一定程度總會造成一定的破壞,你看到的房子,大概也是遭遇了火燒或者爆炸之類的問題。”
“所以鎮上沒人是因為……”
“因為魔人并不多。”塞拉握了握拳,“如果是一般的人類,突然失去某個部位的話,很快就會死亡。甚至我們都不需要為他挖墓立碑,因為這個人死亡的瞬間就會被時間修正為已經下葬的狀態。”
陸凝感覺背后有點發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這么龐大的基數,就算魔女要在過去‘回歸’,也得確定是哪個過去不是嗎?因此需要一個坐標,這就是這個詞的意思。”
“等下,那我如果原路返回的話……”
“如果你沒有坐標,就會被隨機送到不知道哪個過去,不過我想你不會犯這種錯誤吧?”
陸凝點了點頭。
“好了,說正事。”塞拉拍了拍手,讓一旁的酒液慢慢陳化,“魔女拉伸了時間,令過去和現在變成近在咫尺又永遠不可抵達的兩個部分,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吧?”
“那段時間會無限延長,而在那段時間里發生的事情也會一成不變地繼續發生和循環。”
“沒錯,無論鎮上的人們如何努力,他們也會因為各種奇怪的理由走上魔女審判,大量殺死懷疑的人,醒悟,試圖掩埋過去,重新振興小鎮,然后再次開始魔女審判這樣一個過程。”
“可是人們的時間依然正常。”
“是的,人們的時間依然正常流動,他們永遠不知道這里的存在。而每個人的位置也不會改變,明白嗎?之前我說的魔女對人類的認知法同樣適用于鎮上,在你存在的那個時段,必然存在開酒館的三姐妹,必然有一個旅店老板帶著妻子和孩子,必定有兩個貴族家族存在于鎮上,必然會有一次大量的游客涌入。”
而這些人叫什么,長得如何,都不重要,只要具備那五個要素并大致符合就可以了。
眼前的塞拉,也可能曾經擁有無數名字。
“希望這不至于讓你感覺我變得陌生了。你和我的那段回憶即便在眾多的記憶中依然是比較鮮活的一份。”酒終于調制好了,塞拉將少部分注入了一只高腳杯中,然后將剩下的裝瓶。
陸凝接過酒,沒有聞到任何味道,便試著嘗了一口。
確實……沒有味道。
她只是感覺自己看見了重疊堆積于這個白湖鎮上的無數時光,仿佛從千萬個源頭奔涌而來,在遙遠的某個點匯聚于一處,在這條長河上蹲伏著一個虛影,它將河流中的一段向上抬起,那光芒也自然地被拉伸延長,卻并不會斷裂。
“如何?”
塞拉的話將陸凝拉回了現實,她還沒有從那無法想象的壯闊中回過神,還有些發呆的樣子。塞拉看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魔女之誓?”
好在陸凝回過神很快,她看了一眼杯子底部已經沒有多少殘留的酒液,恍然感到一陣后悔涌上心頭,甚至有不惜一切代價再去看一眼那番盛景的想法開始出現。
游客的基本素質讓她迅速找回了自我,她終于知道那位傳說中釀出了那杯酒的調酒師究竟為何一輩子都想再現這杯酒了,而塞拉也通過調酒的方式重現了它。
“是的,對于魔女來說,這種酒的做法實在太多了,只可惜那位前輩一輩子探索不完。”塞拉把那個瓶子放在陸凝手邊,“可別喝了,我相信你忍得住誘惑。”
“知道。說吧,想讓我做什么?”陸凝將小瓶子放進了口袋里。
“回到過去,讓魔女在你的時間段回歸。”
“可是另外的素材我并不知道怎么去尋找。”
“你會知道的,你回去之后會在那個時間的魔女那里得到情報和獎賞,之后按照它說的方法去做就是了。”
“我還有個問題……魔女回歸究竟有什么意義?”
“我無法代替它回答你,不過按照我的猜測,以它那樣的生物,如果能在一個時間存在,那么所有的時間上就都可以存在,而這樣一來,說不定就可以擺脫與白湖鎮糾纏在一起的這個狀態了。”
塞拉將陸凝喝完的酒杯擦干凈,輕輕敲了一下,玻璃清脆的響聲在周圍回蕩。
“但是理解那個對我的意義不大,我現在只要活著,就會不斷有新的記憶組成我的過去,這樣的人生經歷速度已經不需要那些多余的思考了。現在的白湖鎮非常適合我。”
告別了塞拉和白湖鎮,陸凝走向了湖邊小屋,在這個不對稱的時間中連通時空的兩個通路中,只有湖邊小屋有最安全的坐標。
她將鑰匙放入鎖孔,開門,進入,然后轉身出門。
外面是美麗的金秋時節,和碧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