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凝第一次直接碰到妖王,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會和妖王處于這樣一個距離——她只要一個頭槌就可以砸在對方臉上,就是這么近。
不過陸凝還是沒有動,盡管夜游這樣倒掛著的樣子就像是驚悚片里面突然出現的女鬼一樣,卻并沒有那種嚇人的感覺。
“啊,不請我進去嗎?”夜游用頗為抒情的語氣說道,“還是說,你覺得并不驚訝?這沒什么,雖然我問出了這句話,但你一定會拒絕我進去的,對不對?”
陸凝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來,只是退后一步,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個結果。”夜游在窗口慢悠悠地蕩了起來,“日游的眼睛映出過你,而你也具有很不錯的獨特性。在這個充滿了樂趣的滎陰城里,我需要找一雙足夠有參與感的眼睛。”
陸凝沒有仔細聽它在講什么,她在仔細思考自己如今面對的局面。
一個妖王,這是她無論如何目前都難以應對的對手,戰斗的事情還是不要想了,不過夜游只是在窗外,如果能進來恐怕早就進屋了,恐怕滎陰城里還有一些別的干預,導致夜游必須受到邀請才能進屋?
“你在想我為什么要直接向你說出來邀請我這句話嗎?”夜游笑著說,“因為拐彎抹角也沒有什么用。當然,我還是抱著一絲期待的,這會讓我們接下來的合作變得更加流暢。用人類的話說,就是你我有些緣分,那么,人之裔,你可愿意和我共用一雙眼睛呢?”
“殺死的妖魔是什么情況?”陸凝問出了這個問題。
“只是為大魏皇帝的到來,獻上一份大禮而已。‘三牲’并不是特別麻煩的祭儀,當然,處理起來也會花費一點時間。通常來說,這就是妖魔在告知我們已經來了的手段。哦,對了,你可能奇怪為什么斷龍已經發動了,我還要這么做,其實是因為斷龍并不是我所代表的勢力。人類的習慣來說,就算兩個身份同等尊貴的客人一起登門,也不會只準備一張拜帖,不是嗎?”
陸凝很想問你為什么這么了解人類,這么了解她。
但她還沒問出口,夜游就一個晃悠正了過來,飄在了窗口。
“我說和你有緣,并不是隨便找的借口。雖然你肯定會拒絕我的親吻,但是我還是想讓你變成我的倀。”夜游的語氣仿佛真的像是要交朋友一樣,“你能夠被斷龍影響,就一定有特殊的地方。你既不是皇室貴胄,也牽扯不到江山氣運,為何會如此特殊呢?人之裔,你能為我解答嗎?”
“你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陸凝說。
“但是就算我回答了,你也不會說啊。”夜游聳了聳肩。
陸凝不語。
夜游輕輕一笑:“你總是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即便與你內心的情感有所違背,你也會按照現有的邏輯選擇最謹慎的方法,對嗎?我——”
“穿。”
一束紅黑色的箭從窗戶左側襲來,夜游微微一后退,躲開了箭的襲擊,它側頭看去,神色顯得略有些不愉快。
陸凝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角度,看到窗外的另外一邊飄著一個人,月光下能看得清他身穿鎮妖司的衣服,樣貌并不算很年輕。
在他手上托著一對凌空盤旋的陰陽魚,剛剛的攻擊就是他發出來的。
“夜游,林欽辰在何處?”那人的聲音并不響亮,卻恰好能讓陸凝聽清楚。
“我把他交給日游了,至于什么結果,我也不清楚。”夜游笑了起來,“你似乎……服飾上與他有些不同,看來并非欽辰?有勇氣來此,確實是夠膽量。”
“夜游,你在須臾中可曾見我?”那人也不在意,反問道,“你與日游也算是活躍人間的妖王,真以為鎮妖司對你們沒有防備?”
“難怪不見一個鎮妖官。”夜游并不驚訝,“但你們做得太過了一點,我自然是知道被你們防范了。可那又怎么樣呢?我也不需要讓哪個鎮妖官進入須臾之景。”
“今日羅網,便是為你鋪就。‘三牲’確實算是一樁麻煩事,可相比于鎮壓夜游,也不是那么棘手了。”
隨著那名鎮妖官的聲音,陸凝就看到客棧周圍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鎮妖官竟然出動了不知多少,來圍捕夜游。
而這其中,似乎已經沒有陸凝插手的空間了。
“聽起來你們倒是煞費苦心。”夜游將雙手揣起來,面露笑意,“可你們怎知自己不在須臾之景中?”
此事,陸凝忽然聽到身后的房門開了,她警覺轉頭,發現是林夕音站在門口。
“陸凝,出來。”
“你真的是林夕音?”陸凝微微皺眉,“我雖然不明白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但夜游大概是對我的心理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控制。”
“你要怎么證明?”林夕音皺起眉頭,“你難道準備一直留在屋子里嗎?”
“屋子里顯然是個特殊的區域,就目前來看,夜游并不能隨意進來。而你們——至少給我解釋一下,什么事須臾之景?”
“那是夜游的特殊能力。”林夕音走進屋子里,“夜游可以將片刻光陰拉長為一場虛夢,夢中人行事與現實一般無二,而夢醒之后一切經歷皆不存于記憶之中,唯有情感駐留。”
“情感駐留。”陸凝重復了一下這四個字。
“人們很難對夜游產生惡感,因夜游早已與其數次相交。因在須臾之景,夜游可放棄一切事務,專心與一人交好,如此反復數次之后,現實的初次相見,便如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無法對其生出什么惡意來。哪怕人與妖魔天生敵對,也是如此。”
“因此夜游已經了解過我了。”陸凝說。
“當然。”
“那你們又是憑借什么,能夠從這須臾之中逃脫?”
“須臾說到底也不過是能力的一種,靠著片刻恍惚拉入幻夢,只要——”
林夕音說到這里,忽然住口,緊接著她就感覺自己臉上一痛,猛然醒覺過來,卻是陸凝用力掐了她一把。
“林夕音!”
“咳,怎么……”林夕音猛然后退了一步,卻撞在了走廊的墻上。她剛剛并沒有真的走入陸凝的房間,而是在有行動意圖的一瞬間就陷入了須臾之中。
“清醒一些了沒有?”陸凝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她只是站在門口捏醒了林夕音,而外面已經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戰斗。夜游在夜空之中穿梭著,而鎮妖官們則在清醒與虛無之間不斷陷入又掙脫。他們的戰斗并不連續,除了最開始出手的鎮妖官以外,其他人并不能完全抵抗夜游的能力。
“你們的研究也沒有多么深入。”夜游的笑聲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居然來到我的面前,真的認為自己永遠不會陷入夢中嗎?”
陸凝瞇起眼睛,看向窗外。她知道夜游并不如表現出來的這樣游刃有余,至少此前它還是進不來自己的屋子。然而除此之外,夜游似乎將她的性格、倚仗之類的東西都摸清楚了,也不知道通過須臾之景,她究竟漏了多少東西出去。
“陸凝,不能繼續留在房間里。”林夕音說,“這里的安全是由另外的祭儀帶來的,就算是夜游也不敢輕視。但這不能永遠攔住夜游,它可以無限次嘗試,直到找出你的破綻為止。”
“也就是說,現在它還沒有找到。”陸凝說。
“如果做到了,你恐怕就不在這里了。”
如果是這樣,那么夜游在她身上使用須臾之景的次數或許還沒有那么多。無論如何,陸凝對于場景內人物總是會有一些保留不說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會在確認安全的時候離開。你不需要支援嗎?鎮妖司的戰斗似乎沒有那么順利。”
林夕音皺了皺眉,轉身離開了。
根據陸凝對她的理解,那就是說林夕音現在并不能說明這件事。與如何擺脫夜游的須臾之景有關嗎?
陸凝躺到了床上,將玉板放在自己額頭,閉上眼睛。
在處理這些冗雜的信息時,她大概有幾次不受自己控制地陷入了短暫的睡眠之中,因而“須臾”趁虛而入。但是她那個時候對外界幾乎沒有任何知覺,腦子里甚至都快認為自己就是一棵樹了,她很懷疑自己在夢中的想法是否還保持著正常。
這一次,陸凝控制著自己的精神,開始有意識地篩選一些信息。在現在鎮妖司和夜游正在對抗的情況下,如果她猜測正確,夜游恐怕正在無差別釋放“須臾”的攻擊。
她慢慢閉上眼睛,然后再次睜開。
夜游就站在她的床邊。
“你這樣做,我很容易認出這只是處于須臾之中。”陸凝說。
“畢竟是你主動邀約,我當然會看一看,你有什么想法。”夜游笑著說,“我確實很喜歡你這樣的人類,想看看嗎?他們與我訂下了約定,生前以人之裔的身份活著,只有死后才會歸于我的屬下。這正是酆都的職權,也是夜游的職務。”
“可夜游只是人們口口相傳的一個名號而已。”陸凝說,“更何況,人們的傳聞中,都尊稱一句‘夜游神’。可你自報名號,皆是夜游,為何?”
“自是因為,我并非真正的夜游神。”夜游微笑道,“千年之前,酆都南遷,便是因真正的酆都,已不在世間。”
陸凝皺了皺眉,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酆都不在世間,是因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仙人一夕之間,皆無蹤跡,人間或許不察,而妖卻受影響頗深。”夜游輕笑著在床沿坐下,說道,“人之裔與妖之裔,矛盾由來已久,卻為何長久以來,未曾爭出一個結果?自然是因為,有真仙在上面壓著,不讓雙方角力太過。當年人之王贏了妖之王一招,自此妖只能退居山林,將大好河山讓給人,若不是真仙做了評判,妖又如何會甘心?”
“所以真仙既去,你們便大肆慶祝,還占了真仙曾經的位置?”
“人之裔向來喜歡用此等想法看待我們,因此你們也不過是占了當年的一個優勢而已。真仙既去,則天下不免大亂。且不說其他,只是酆都一職,輪回司掌之位,便重歸自然。”
“重歸自然……”陸凝剛要開口,忽然頓住。
每個場景的世界之間差異是很大的,在很多有“神明”的場景之中,神職空懸并不是件好事情,因為自然狀況下那個權能可能會異常混亂。
“真仙定下生死輪回,而世間有生老病死。可你知,若是還歸于自然,這人之生死,便無定數,甚至出生與死亡,皆不與今日等同。”
“如此說來,你們妖魔便是……”
“妖之裔以天生地養之靈,當初請真仙將妖自此生死輪回之中除去。由是,妖之生,不與人同;妖之滅,亦不入酆都。”夜游輕聲說道,“人妖殊途,正因當初真仙分了差別。而真仙一去,若皆歸自然,不消幾百年,人與妖,又有何異?”
“這難道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
“妖與人可爭,然而真仙所定之規不可擅動。你認為我以何種方式說服那人中豪杰,甘愿為我手下之倀?若非為天下計,我所看中之人,恐怕都甘愿入得輪回去了。”
話說到此處,周圍的景象已是一片模糊,顯然,在外界激戰的時候,夜游也無法將須臾維系很久。
“便是須臾之景內,我與你說過這些。待你醒來,也應當與我多親近幾分,至少理解了我的意思罷。”夜游說完,就消失了。
而陸凝立刻發現自己又變成了躺著的姿勢。
她拿起玉板,仔細看了看,然后將它貼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點”本身便是記錄用的祭儀,尋常無法記錄夢境,是因為它自現實之中并不能入夢。但陸凝剛剛在使用這塊玉板的時候,順便也溝通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點,并清除了自己這塊環境中過去時間的所有記錄,最后讓自己的精神與之相連。
在這一番嘗試之后,現在她又將玉板貼在額頭,發現剛剛被自己清空的客棧內的所有記錄,如今又出現了。
“所以須臾之景,并非沒有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