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注定有許多人無法安寧。
懷零雖然不在酆都北上路線之上,卻也受到風雪帶動起來的寒潮影響,一時間很多人都病倒,平民百姓的死亡更是無可避免。
當陸凝通過舊輦在片刻之內便趕回懷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片凋敝之景,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
店鋪關閉,街道上的積雪也無人清理,原本應該為年歲之交而開始的各種慶祝活動都沒有,不見廟會,不見拜神佛之舉,也不見人行走街上,置辦年貨。
天災、荒年、妖魔之患,又何來平安?
她往陸氏的宗族舊院趕去。
縱然是遭逢了雪災,懷零陸氏到底也有足夠的家業,病倒之人雖多,卻也不影響年節的祭祖之事。
陸清栩坐在院子當中,周圍陸家人往來,卻沒有幾個停下與他招呼。若是他官職未丟,此刻必然會坐在上首之位,列于士之一系之首,然而現在,坐在那里的是宗族之中另一位為官之人,此人倒也不是如今陸氏官職最高者。可但凡為官一方,哪有機會讓你回鄉?如今此人只是被點了個閑職,年后赴任,方才有機會坐在那里,如今是頗為意氣風發的模樣。
至于農、工、商的魁首,陸清栩雖然認得,卻也不算熟悉。他與陸氏宗親來往不多,如今也沒讓父母來此,免得平添些惱火。
當年陸氏祖宗定下唯有能者居高位的規矩,如今倒是還在好好執行,只是這“有能者”到底是哪方面的能耐,就不一定了。
不多時,宗族的族老們也紛紛走進了院中。
一場風雪過來,族老們也病了幾個,如今還能來參加宗族會議的不過四個,剩下的都遣了自家管事的人代替參加。這倒是讓陸清栩感覺到之前那場雪有些嚴重,幸虧他早就備足了東西,下雪那幾天根本沒讓人出門。
慢慢的,上首的十二席也就坐滿了。四派新銳四人,加上八名族老,各個派系各有兩人,就組成了如今懷零陸氏的“主家”。
陸清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有點涼了。這院子里倒是沒有多少風,可畢竟是露天,坐久了還是有點冷。
“點火!”一個族老喊道。
院子四周與中央,立刻有人點燃了篝火,火光沖天,陸氏族人紛紛站起來,在十二席的帶領下分別向五方篝火拜了拜。
“落座!”
如此,族會便是正式開始了。
陸清栩已經記不得自己上次參加族會是什么時候了,反正從他出門當官開始,就沒再來過。雖然總有信件來,他都以官身不便隨意還家推卻了。
記憶中的族會,還沒現在這般一板一眼,布置會場時,如果早到一點,各家的孩子也會一起玩,孩子們那會沒有現在分得這么派系分明,而陸清栩就是當時的孩子王,總能帶著一串尾巴將這舊宅子翻個遍,最后被罰去門廊那里站著。
可是孩子們哪會真的老老實實站著,一個不著眼,人就沒影了,直到吃東西的時候才會重新冒出來。而那個時候,大人們開會也沒這么劍拔弩張,互相還會道聲新年好,會問問士家孩子學業如何,農家今年新地幾許,工家是否手藝又有精進,商家又在哪里發了財……
而如今,四位新銳代表,一個個站起身來,拿著一卷厚紙卷,念誦自己派系今年都有了什么成就,順便還暗暗貶低下別家,言語措辭之間多有針鋒相對。那過去的年味,陸清栩覺得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好在沒有人過來嘲笑他丟官的事情,不然陸清栩覺得自己多少得讓他們見識見識從京城學過來的“道理”。
這時,士家的那位念到最后,忽然話鋒一轉:“吾雖領一官職,卻并非在座士家之人中,做到最高官位的一個。我陸氏宗族,當以為官之能定士之首、只是職責在身,不得推辭。如今陸家長兄清栩既在,不如請清栩兄發言一二,以告先祖。”
陸清栩瞇起眼睛看了看那位領了個閑職的人,那張臉不算年輕了,他仔細思考了很久,才把這個人和當年自己“尾巴”之中一個滿臉鼻涕的小子聯系起來。
他慢慢起身,面帶微笑。
“清栩在京為官數載,亦無甚建樹,反而惹來一身嫌隙。蒙主家抬愛,指教談不上,只是對士家學子們說一句,為官之時,當知慎獨。”
說罷,他便直接坐了下來,又端起茶杯,此時才有個年輕人過來給他添上了熱茶。
人們對他的發言既不熱衷,也不評價,只有幾個人點了點頭。
在冗長乏味的四派系分別說完今年的成就之后,便是獎賞今年有所成就的年輕人,也便是所謂的選才盛會了。
此會之上選出的人才得到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獎賞,而是舉族之力的培養。陸家雖大,資源也是有限的,因此每家都對于自家孩子頗為重視,意欲在此大會之上,得到獎賞。
陸清栩倒是因為與此并無關系,心里頗為輕松。他當初就沒參加這個選才大會,而他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女兒,當然也不用。而照他這些日子走街串巷得知的消息,恐怕此次選賢之前,還有些亂子。
果然,在族老宣布之際,便有一人立刻站了起來。
陸琴,原本家里一對兒女天資聰穎,卻一個壞了腦子一個變成了啞巴,據陸清栩所知,陸琴本來就找過好幾次主家,可總是不了了之。
“各位宗族親人,在下陸琴。”這位看起來還算俊秀的男子向眾人行了一禮,“在下的名頭,各位想必也都知道。家中之事,也不在此贅述,也免得大伙心煩。只是,家中孩子被害并非僅我一家,在評選賢才之前,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決定,是否真的可以服眾才行!”
……是有備而來的。
陸清栩又喝了口茶,他可沒有什么主持公道的想法,說到底這是在懷零地頭上鬧出來的事情,他這個剛回來不久的人就算開口,恐怕也不會有人領情。
果然,又有幾個人跟著站了起來,都是家里孩子遭遇了不幸的,這些人顯然早就商量好了,一起發難。
不過這種事,族里恐怕也早有準備了。陸清栩也站起身,在周圍人有些詫異地目光中,說道:“失禮,茶喝多了,我且去一下茅房。”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倒是能讓人們都聽見。不過這么一打岔,剛剛升起的劍拔弩張的氣氛倒是緩和了些許。
“也許不至于打起來……”
陸清栩轉到屋后,隨后就循著有些模糊的記憶找了找,來到了一段老舊的圍墻邊緣。這里堆著的雜物上已經有了厚厚一層灰,與童年時候相比沒有太多變化,不過現在他只要一個借力就能翻去圍墻外面了。
“真想弄點酒來……”他手腳麻利地從墻上翻了出去,記得來的時候還是有幾個沽酒的鋪子還開著門的,實在不行找個餐館討一壺酒也可以,反正他也不想回去摻和到那團混亂里面去。
他的記憶力不差,很快就找到了一家酒鋪,門口還拴著一匹神駿的好馬,倒是讓他多看了幾眼。
懷零這地方,除了陸家以外,還有什么達官顯貴嗎?這種嗎估計連這地方的知府都沒有……
陸清栩一邊琢磨,一邊走進了酒鋪里面,剛要跟老板招呼一聲,就看到自己的女兒正拎著一壺酒,一臉復雜表情地看著他。
“我來得晚了,現在族會應該開始了吧?”陸凝問。
“一地雞毛,我在那里喝了一肚子水了,身上冷得很。”陸清栩聳了聳肩,隨后笑道,“回來了?”
就像是陸凝不過出門了一天回來一般,二人這般熟稔的相處感覺,也是陸凝覺得陸清栩這個人很不錯的原因。
“給你打了酒。”陸凝抬手給陸清栩看了一眼,“我知道你大概不會在族會上受什么冷眼,但是酒大概不能敞開喝了,正好我現在還算有錢,給你帶點酒也正好。”
“這可不能算是新年賀禮。”陸清栩一邊笑一邊接過了酒壺,揭開蓋子一聞,贊嘆了一句,“這在這地方算是不錯的酒了。”
“不易醉的,還算不錯。”陸凝擺了擺手,“你現在回族會上嗎?”
“原本是不打算回的。”陸清栩直接喝了一口,咂了咂嘴,頗為滿意,“但既然我女兒回來了,說什么也得讓他們看看。”
“我記得之前俊叔還提醒你,讓你多將我藏起來。”
“俊叔不在我們身邊久了,不知道你到了何等樣子。但我可是你父親,我能不知道我女兒有什么本領?”陸清栩頗為自豪地說。
“那我還真要給家里人展示展示本領了。”陸凝隨著他的語氣,說話也變得輕松了很多。
這些日子她的壓力還是不小的,尤其是滎陰之變,她從入局開始,就在不斷摸索著事情的真相,以及破局的手段,中途無論是面見皇帝還是酆都壓境,她甚至沒有到正面戰場,都能感覺到越發緊急的事態逐步扼住喉嚨。
而見九黎和人王,又入京城,雖然只是短短幾日之事,卻讓陸凝不得不提起重視,哪怕她是個游客,也要關注后續短期之內可以造成的影響。
陸清栩卻是只與她閑聊,陸凝不說,他也就不提陸凝外出經歷了什么。陸凝也不知道他就是不問,還是看出了什么,反正她現在確實需要稍微放松一下。
回到族會的舊院門口,門口的知客看到了陸清栩,都愣了一下,陸清栩卻摸出幾個紅包,笑呵呵地塞給他們:“里面氣悶,出來轉轉,帶壺酒來,方才進來的時候人多眼雜,現在給幾位拜個早年。”
“這話說的,陸大郎也是客氣。”一個知客笑呵呵地收了,其余幾個才敢手下。
“院子里,怎么樣了?”
“算不上好,就差打起來了。我在這里都能聽得到里頭的爭吵,唉,就是這家指證那家,那家反駁這家。這點陰私破事,都抖落出來了,還不是為了孩子?”
知客往門檻上一坐,忽然看見陸清栩后面的陸凝。
“這位……”
“我閨女。”
“這精氣神真不錯,比里頭幾個強。”知客樂了,“坐會還是進去?”
“進去吧,離席太久,未免失禮。”陸清栩抱了抱拳。
知客擺了擺手,讓其他人讓開了位置,放陸清栩進去了。進去之后還有一段路才到族會的地方,陸凝便低聲問陸清栩:“父親,那知客……”
“人精一個,雖然沒別的本事,卻跟族里誰都認識,也誰都不得罪,在如今的陸氏之中,也是個難得的人。”陸清栩笑道,“阿凝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會白回來,不過呢,如果有什么過于驚喜的事情,最好是提前知會我一聲。”
“父親您被起復了算不算?”
“哦……”陸清栩的語調拖長了一些,“這么快啊……那陛下真的死于滎陰了?”
“您還是這么明察秋毫。”
“回去再說吧,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攔你,不過,還是別把族會搞得一團亂,這個祖宗,我還是認的。”
“不會。”
二人到院子里的時候,便看到各家人都已經站成了好幾派,而場面顯然有些混亂,不過沒到真的打起來的地步。幾位族老正在發話,顯然是已經有了什么結論,陸清栩仔細聽了一下,也不過是之前和稀泥的那一套,不過這次承諾給孩子遭了難得家族也給一些補償。
而這樣一來,有些家就不叫嚷了,畢竟陸氏各家總都是生好幾個孩子的,一個孩子換回來的資源,也足夠一些比較小的家里培養下一個了。
像陸琴這種還在爭論的,則是被族老強壓了下去——族里要求陸琴對指證給出切實的證據,而陸琴能拿出來的證據恐怕之前都被反駁過了。
“……阿凝,先止住現在的亂子吧。”陸清栩說。
陸凝點點頭,從包裹里把圣旨抽了出來。
“懷零陸氏,陸清栩接旨!”
一道袁唯農交給她的圣旨,一塊董載給他的令牌,被陸凝同時拿了出來。在座的眾人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那位士家的新銳便認出了這兩個東西,當場就跪了下來,有這么一個表率,整個士家派系之中的所有人立刻紛紛跪下,恭迎圣旨。